二零一三六月底,初遊香港,走出地鐵中環站,摩天大廈圍成金錢峽谷,只覺密不透風。抬頭,皇后大道的金錶大看版,把樓面都遮住了;凱特溫絲蕾輕撫一匹馬,英文標題寫「優雅是一種態度」。周生生銀樓對面是周大福銀行,招牌金光互映。Armani、LV、Prada。匯豐、渣打、花旗,銀行的航空母艦版。發亮的皮鞋、硬挺的西裝。金髮或黑皮膚、綠瞳孔或黑髮。人行燈號急急閃動,腳步快,再快。黑車頭抵著的士的紅車身,雙層軌道巴士叮叮響,車道變成停車場。巨蛇般的街道盤旋山勢,經過雍記燒鵝、陸羽茶室、白日沈睡的蘭桂坊,還有H&M、A&F,腦海叨絮起廣告催眠買東西吃東西買東西吃東西。
拖著行李箱與地心引力,我沿坡道往上,緩緩往上。拖進一家名為「迷你」的酒店,比膠囊大一點,心底學港人算計的刻板印象,這價格也就只值這坪數,但又想,畢竟住中環,有種莫名的虛榮感。不久,在蘭芳園絲襪奶茶與檀島咖啡蛋塔之間,電視字幕寫,熱帶風暴溫比亞從菲律賓來襲,將掛三號以上風球;香港主權移交十六年,泛民主派將舉行七一大遊行。我不以為意,渡海到佐敦澳洲牛奶公司、尖沙嘴重慶森林大廈,一路吃一路買,還有日本Point collection香港旗艦店,台灣品牌可沒這麼齊。
而後天轉灰,風開始吹。
長長的彌敦道,吹拂著濕氣,處處高樓也擋不住。到天星碼頭,對岸中環金融大樓燈火輝煌,錯過八點燈光秀,遊客仍快門不斷,捕捉璀璨夜景。風還吹來歌聲,循著來向,是兩把吉他、一具木箱鼓、三個大學生,百來位素不相識的市民與遊客,圍著合唱beyond「海闊天空」。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副歌一再重複,不斷有人加入。風越來越強,歌聲越來越大。
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
哪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旅館的蘋果日報標題如跑馬燈在腦海重複:「爭民主靠自己」,有則專題「黃家駒活在社運中」,beyond前主唱,六月逝世二十年,歌聲在香港社運從不缺席。天星碼頭那些濕潤的眼角,與毫不羞怯的走音,四方不止息的風,好像從他們的歌聲裡吹出來,我彷彿歷經合唱的人為之激動的故事裡。突然覺得,下午滿肚子的燉奶或菠蘿油,咖哩牛雜或魚蛋,都不值一提了。其實金碧輝煌的雍記、肥佬黎喝早茶的陸羽,孤身旅行怎捨得吃,也吃不完;蘭桂坊更不消說,沒有酒伴的酒精只是毒藥。住中環的虛榮心變成羞恥心,在這風球來襲前夕。
隔日大雨滂沱,出門赴期待已久的半島午茶,想像鐘楚紅會坐在鄰座,或張國榮的魂魄會映在咖啡座的落地窗。對一個觀光客來說,颱風天喝午茶還是參加大遊行是最合適的行程呢?
「梁振英、大話精、梁振英、大話精」,我生硬的廣東話也加入他們的呼喊。二零零三市民群起抗議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第二十三條,應自行立法禁止任何叛國、分裂國家、煽動叛亂或竊取國家機密的行為,其實為專制統治手段,此後七一遊行成為「自由」戰場。特首梁振英被視為傀儡政權,承諾一再跳票,如小紅帽童話的大野狼,人們要向「狼英說不」。傘海裡的遊行黑色T恤寫「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滅亡」,雨停了,就露出「揭竿而起」的旗幟,反專制的V怪客面具穿梭其間,「人民自主、立即普選」,沿途我跟著喊,越喊心跳越快,好像也一路受夠傀儡的謊言與極權的覬覦。行過銅鑼灣,SOGO百貨周圍湧動的人群不斷突圍警方封鎖路線,提著購物袋加入遊行。也許一人上街是遊蕩,然而幾十萬人同時上街的壯觀則能實現出某種意義。好像你真的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推車的嬰兒在哭嚎、法輪功的擴音器在尖叫,風穿行在幾十萬人之間、在高樓峽谷裡面,吹得雨絲狂亂、輕便雨衣窸窣作響。路過灣仔,涼茶老鋪的陶碗已盛裝加蓋,「野葛菜、雞骨草」,黑色茶水比體溫稍高、比清茶微苦,卻讓人喊得更大聲更起勁,「梁振英、大話精」,喊得血都滾沸了。中環渣打銀行前碼頭工人舉旗:「誓爭集體談判權」,「反財團壟斷」旗幟背後還透著Prada招牌的光,地產的、教育的、政治的、性別的抗議,來自生活裡的微小所集結的沈重,在金錢峽谷裡吶喊,風不息,穿過人們密密的擠在一起吶喊,不止息。看見精品珠寶Bvlgari旁一幟「Chinese colonist get out!」突然鼻子一酸。平時在台灣嗤之以鼻的民族主義激情,卻擾動著深層的什麼,有些複雜,說不清楚,全交付這一刻的顫動與風。
回到台灣,和朋友聊起意外的大遊行。事後報導,遊行單位聲稱有四十三萬人,警方卻估計高峰人數為六點六萬人;同日「香港巨蛋音樂節」在郊區啟德機場舉行,有BOA等巨星,門票只要九九港幣,全港四十多個購物折扣點與到處發放的購物卷,都被批評為當局利誘市民「搶人大戰」。七月二日,金錢峽谷又恢復往昔的密不透風。我說得口沫橫飛,歌聲、口號、三號風球與涼茶,當朋友一邊分享雍記燒鵝與陸羽茶室,意識到我心中竟生起了某種優越感,霎時,觀光客的虛榮心又變成羞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