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小時候外公去世,是我第一個有記憶以來的親人死去。那時死亡對我而言還是個很模糊的字眼,沒有進入過生活的真切經驗裡。忽然間,死亡開始從虛空中逐漸成唯一實體,並且呈現一個漫長的進行式,與生活密不可分。病重的最後幾天,媽媽頻繁地匆忙的進家門又匆忙出家門,臉上糾結著承受重大壓力的嚴肅表情,那是從未見過的。沒幾天,她在家中召集了我們三兄妹,表情已經緩和下來但帶著愁容,吩咐我們跟學校請假,因為阿公過世了。
跟阿公一直不算親,儘管大約一個月就見一次面,他是那種傳統很有權威的「多桑」,對外孫外孫女也是拙於表達她的愛,我們對他又敬又怕,中風後的的最後幾年更少說話,或許也是不好說話了;阿公的過世我並沒有感傷或難過,更像是生活忽然插入一個跟自身關係不太大的突發事件,嚇到不知該怎麼反應,就照著大人的吩咐,說什麼就做什麼。但是那時已經知道「死亡」應該是要難過的事,對於心裡的真實感覺還是有些罪惡感。
進行了許多傳統儀式,在鄉間更是會做足,三七前的守靈,淨身穿壽衣的小殮、棺材擺放在舅舅新家的停靈、需要大隊人包遊覽車的出殯、下葬...等。期間有段時間可以看阿公,我輕手輕腳帶著謹慎莊重的心情繞過帷幔,走近棺材旁看了他穿上壽衣後的面容,雖然心裡害怕但看完後有些失望,因為守靈時老擔心著屍體貓跳過會突然變成疆屍的鄉野奇聞,可是親眼見到屍體後卻有些失望,因為跟生前一樣,就像是睡著了。人過世後跟生前沒什麼差別嗎?我那時疑惑著卻也不敢問長輩,怕是個蠢問題,或是會激怒人。
五子哭墓、孝女白琴也是喪禮的重頭戲,除了花錢請來的人富有感情大聲嘶喊哭叫著阿爸,喪家的男丁女眷也得一起被迫被他們帶動氣氛或是入戲。男丁輕鬆多了,只需面朝外跪在舅舅透天厝的騎樓,女眷可不得了,白琴帶頭,從百公尺外柏油路面的巷子口跪爬向前,整條巷子突然就歸我們所用,鄉下人總是特別阿莎力給人方便,不管噪音有多大還是堵到出入。百公尺長的巷子有兩處彎道成閃電型,一開始只是聽到孝女白琴麥克風傳來的哭叫聲,隨著女眷隊伍慢慢前進,慢慢聽到後面所發出嗚嗚的啜泣聲,但因為巷道折角的關係,此時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隊伍跪轉過二個轉角後,最後的25公尺終於與我們呈一直線,我們也看到一條毛毛蟲般的隊伍蠕動向前,邊走邊哭每個人眼睛都紅了也跟著哭起來,只是程度有差,有的人眼淚一滴滴掉嘴巴緊閉,有的人堅強嘴角抽動強忍情緒,有的人張嘴大哭,有的人跟著白琴大叫大喊起來;那時覺得真的是超級滑稽,笑意從心裡不斷湧出,想放聲大笑,但是也知道時機不對,就緊閉嘴巴強抑制住氣息。她們爬了多久,我就忍了多久,短短的十幾分鐘像是永生。當下覺得我的腦袋是不是壞了,看了一眼舅舅和表弟更確定,舅舅一臉嚴肅,表弟面無表情。事後問了表弟,其實他也很想笑。在跪爬隊伍也紅了眼的妹妹則說,在那裡的氣氛不知不覺就哭了起來。
外公的死去,留給我的最大印象就是那股心裡湧出不可抑止的笑聲,以及那些新奇特別複雜的葬禮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