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嬸婆在老家三合院後面自己的小房間喝農藥自殺,享壽八十三。嚴格來說,一個親人也無,也沒真正的朋友。沒有老伴、沒有兒女,娘家的人幾乎不往來,據說有乾兒子乾女兒但從未見過人影,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可是身後事早有安排,她省吃儉用剩下百萬遺產,二表弟過繼成孫子,迎回神主牌,今後祭祀的重任都交給他。嬸婆原本留十萬給我但後來別收。
嬸婆自幼是童養媳,跟二叔公配成一對卻扞格不和,十多歲流產,此後分房。他們是分房睡的鑽石婚,說話都少,當然也從未慶祝。在二進式的三合院裡,叔公房間在第一進的最右邊房,嬸婆房間在第二進的左邊房,恰成遙遠的對角線;叔公身高一百八,從少到老無所事事卻又好管閒事,年輕時沒有工作,還是祖父安排在家族底下四處收帳。年老時,還是喜歡四處走動遛達,到黨部、鄰長、村長家走動,騎著裝有頭燈的腳踏車,早上出去晚上回來。喜歡叱喝人,連旁人刷牙洗臉的方式看不慣,都可引起他談興,通常都是說教開始,別人應個幾句,接著對人叱喝,轉為罵人。房間有張和前總統李登輝的合照,一遇到人就要炫耀。有次在家滑倒骨折,叫來救護車,頻頻喊痛跟醫護人員鬧彆扭不肯上擔架,還拿出身分證遞給醫護人員,斥喝說我跟總統是兄弟,叫他辦你。他們好氣又好笑,接手一看,卻在看到姓名欄那一刻僵掉,名字是「李登…」,前兩個字一模一樣,難道是真的?動作馬上放慢恭敬,以緊張忐忑的心情好聲勸說,叔公滿意地擺擺架子,才終於上救護車;此後他無法起身,往後幾年直至過世都在醫院、療養院度過,沒有再回來老家。嬸婆從未聞問。
一個屋簷下住著三個家庭,爸媽跟我和妹妹一個,二嬸婆一個,二叔公一個。大人們彼此看不慣,不致猜忌也嫌棄,因同是一家族的人而容忍。唯有我們小孩置身事外,嬸婆常給我們糖果、糕粿吃,偶爾也喊喊命苦。她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廚房、自己的電話、自己的小天地。那時還是老式電話,可以聽到彼此分機的通話。有時接電話時,兩人談話的空檔,背景會有幽幽微微的呼吸聲,就是嬸婆持著話筒偷聽。嬸婆老覺得別人在說他壞話,倒也不是沒來由,私底下母親總叫我們少接近嬸婆,說她不衛生。似雙面諜般,雙方常向我探問彼此有沒有說壞話,我ㄧ率答「沒有」、「不知道」。或是成為傳聲筒,「你幫我跟嬸婆說…」「你幫我跟你媽說…」他們以減少直接對話為相處準則。
嬸婆靠著古老的手藝—做斗笠—維生。曩昔農業社會時,斗笠是農家的不可或缺的必需品,遮陽避雨兩相宜。村子還是全體動員,家家戶戶都會做這項手工藝,男人工作下田,婦女小孩做著這項特別的家庭代工,成為著名的斗笠村。小時候還看得到這產業的黃昏,之後被中國斗笠所取代。做斗笠的手續是:先拿竹刀將竹子劈成細條,將其箍成斗笠骨架,再捲著一大片一大片的曬乾竹葉,拿尼龍線織在骨架上。最後拿起處理過後的變成一絲絲纖維的檳榔,套上一小圓圈比拇指稍大的竹條,縫在斗笠頂端即完成。我喜歡撥捲著一片片因曝曬而變形的脆竹葉,攤平後交給嬸婆,對嬸婆來說是幫點小忙對我是種好玩的遊戲,玩累就放下逍遙去。檳榔作為斗笠的寶蓋頂需要先來一段漫長令人厭惡的過程,首先要將過熟的檳榔放在水桶裡泡爛纖維,腐爛惡臭隨之而來,宛如腐爛掉的食物重新再發酵過二三遍,空氣中的蔓延和辨識度比起榴槤有過之而無不及。泡軟後曝曬,還要再忍受惡臭從液體蒸騰成氣體,伴隨著溫度熱浪襲捲滿屋子,世界頓時殘敗而荒蕪,走出屋外身上依舊殘存不祥的氣息。也就這時節,父母總會為了幾桶臭檳榔水與嬸婆起齷齰。
她受過基本的日本教育,能說些日本話。政府交替、時代的玩笑,反倒變成文盲,不認識中文字,也不會說國語,不確定懂不懂阿拉伯數字,但會打電話聊天。與一般老人一樣醒多睡少,卻一直為頭痛所苦。時常收聽台語的賣藥廣播節目,買些奇奇怪怪的成藥服食,甚至有賣藥的商人到家裡走動。頭痛情況也不見好轉,照常呻吟、訴苦、抱怨,「死死好啦」「自細漢就來這讓人苦毒,我歹命」掛在口頭。病痛纏身,卻60歲、70歲、一直喊到80歲多。漸漸地,父母和我們搬出老家,糾葛怨毒一生的丈夫走了。不管是現實生活、精神上,老屋就剩她孤孤單單一個人,過了好幾年。終於在沒有任何事先徵兆的一天,喝農藥自我了結。
國中時,離老家幾百公尺外田裡的新屋蓋好,父母跟我們小孩子搬出老家,此時叔公已在醫院,嬸婆很想跟我們一起住,親戚們也如此希望,但最後沒有如她的願。她只能五天、七天從老家一路走到我們新家,看看我們小孩子或是跟母親聊幾句,帶著渴切又寂寞的神情;沒有兒女、與娘家不往來,甚至沒有朋友,僅有些因鄰居情誼建立起來的友誼,最親的人就是我們、我的父母,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十幾年的這些人。她一直渴望著我們的親情友誼,我們卻很少正面回應;死前一個禮拜,我上學途中剛好遇到嬸婆從老家走來,停下來聊了幾句,被抱怨都不去看她並再度叮囑記得去看她,匆忙間隨便應了幾句就趕著上學,待離一段距離後又回望她的佝僂身影。那是最後一面。
從知道她過世消息那刻起,長久以來我不時會做著跟嬸婆有關,重覆糾纏的夢境。夢境只有兩種,一種是特寫,我有事急忙離去,帶著著急的心情與嬸婆在路邊交談。一種是遠景,視角在路遙遠的另一端或在空中俯瞰,濃霧瀰漫著,嬸婆渺小的身影,正默默走在老家至新家的路上,我遠遠望著,可憐且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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