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們,您也看到了,在這幅畫上,用了朱筆沾上胭脂和少許墨水,將我鮮紅的雞冠雄糾糾的挺立在頭頂,彷彿不隨動作而有一絲晃動,我的漆黑鳥喙被工筆描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弧度,並在線條最前緣尖銳之處閃閃發亮,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對一隻雞而言,尖銳的鳥喙刺進柔軟的物體是一件極其興奮的事情,所以,即便我只是在走路,你也總是可以看到我的嘴忍不住向前面的空氣迅速的突刺一下,這變成了一種本能,曾經有一位當朝的大官看著我笑道:「這雞真逗,瞧它每走一步那個滑稽的樣子!」
後來他犯了重罪,也不知是真是假,總之被推去刑場斬了,我路過刑場時看見他掉在一旁的腦袋,故意漫不經意的走向前,再深深啄了他的眼球好幾下,我看到他出竅的靈魂在一旁露出難以置信、目瞪口呆的表情,我真是樂歪了,還興奮的高聲啼鳴,差點把全城的人都叫醒了。
不得不說,看見驕傲的人類受苦,我是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我們雞自有溝通的語言,人卻把我們當成傻子,以為語言是只有人類才有,真是自大又膚淺的物種,他們只會崇拜我表淺的形象,卻不能理解雞的靈魂,你看那水墨畫裡大片的留白,就只有我一隻雞和隔著幾步遠的牡丹花,連一隻小蚯蚓都沒有,簡直是笑話,我一隻雞會在幾朵牡丹花前擺弄姿態,就為了求取富貴?雞當然能自己說話,不過只對聽得懂的人說。
很久很久以前,遙遠的東方國度,我們雞可不只是下蛋的工具或被圈養的家畜(現在淪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是雞群的悲哀),韓詩外傳有記載,說我們雞,頭上頂著雞冠有優雅的風範,雙爪搏鬥有武鬥的性情,遇到敵人向前撲擊有勇敢的氣魄,與同伴分享食物有仁義的修養,準時啼叫報曉有值得託付的信用。我身為一隻雞被捧的都飄飄然了,這感覺簡直可比站在一旁看著心愛的母雞下蛋時的情景,但是,我最愛聽他們說的則是:『人不如雞!』有一位私塾的腐儒恬不知恥的說:『當今世上人不如雞!你們必須跟雞學習這禮義廉恥,這是世間萬物運作的道理,必須規範自己,不能有一絲逾越,也決不能質疑經典裡所蘊藏的深刻道理,否則就不是人,將會受到嚴酷的懲罰。』我看著台底下年輕學生們,不知道是因為相信還是因為恐懼,各個點頭如搗蒜,癡迷誓死要一輩子遵守和用功,當時我正追著一隻螞蚱恰好經過,激動地享受著有個目標可以讓我不斷向前突刺的快感,但是這畫面連我這麼一隻興奮的雞都驚呆了,就像那位眼球被我猛啄的大官靈魂一樣,我不可置信、目瞪口呆,連慣性的突刺都忘了。
我還想告訴你,就在那大官被砍頭的遙遠東方國度裡,我們雞可是高貴的存在,我們的蛋殼被刷上紅色墨水,做為每個新生命的祝福,而這些小生命稍稍長大之後,梳著小辮,光著屁股,就老是愛跟在母雞的後面喊:『母雞、母雞,下雨颳風你莫驚,下子生蛋屋裡行。』可以說,當時雞在這東方國度裡,多的是登堂入室的主兒,全家就指望幾隻雞養活所有人,寒冬我在燒鍋爐旁孵蛋保暖、炎炎夏日我在清涼的草地上啄食躲在土裡蠕動的大隻蚯蚓,而你知道當時人們上市集問價是怎麼問的嗎?他們問:『什麼能換一顆蛋?什麼能換一隻雞?』我們雞可說是作為衡量世間萬物的價值單位,要這麼說的話,我們算得上是古籍經典,難怪教書先生說人人得像我們學習。
但我還告訴你,那個年代,我們雞至高的地位,還不止是在一個世界。
在另一個世界,那個信仰另一本經典的世界,在那些沙漠裡所誕生的國度,人們迷戀著單一神祇和末世思想,而我這隻雞的圖騰以各種不同的形象,被濃烈的顏料渲染複印在無數純麻的畫布上廣為流傳,在一些畫裡,他們描繪我從蛋裡出生的瞬間,初生的我雞冠鮮豔如血、周圍散落的蛋殼純白若雪,而我正昂首朝向聖地的方向鳴啼,喚醒所有沈睡的人們,拯救每個煎熬的靈魂。而在其他一些畫裡,我則有完全不同的形象,我有著深紅色的雞冠,漆黑明亮的雄壯身軀,我鋒利的鳥喙正懲罰著異教的惡魔,啄食他們的眼珠、腦隨、內臟和生殖器官,我嚼碎他們的邪惡思想,再召喚來沙漠綠洲的湧泉,洗滌一切罪惡。
在這個世界,我也自然是洋洋得意,昂首闊步的生活著,蟋蟀、螞蚱、麵包蟲、蚊子蛆這些噁心劣等的東西我一概不碰,興奮使我更渴望鮮血,我啄食各種屍體,路邊剛死去的貓狗,飢餓無力即將死去的駱駝,而在某些地區最多的,還是自相殘殺的人類,他們以屠殺同類為人生信仰,拿著彎刀、匕首的駱駝騎士和奴隸兵在戰場上無止盡的殺戮,留下無數還飽滿著鮮血的新鮮屍體,而那些尚未死透的人們,總會用短刀自己把脖子抹了,並且在死前高喊:『為了真主!』每當我行經於此,都不禁讚嘆,不愧是迷戀末世的國度阿…
而末世真的降臨了,我身為一隻雞的末世真的來臨了,是來自西方,那個發明了機械的世界,而如今,這個世界正試圖取代其他世界,我現在可以告訴你真相了,其實我前面說的所有故事跟廢話,全都是為了控訴當今這個雞的末日,控訴這個對整個雞群帶來毀滅打擊的世界,這次終於輪到我了,這次的殺戮毫無聲息,我被關進沒有氣息的生產工廠,只有面無表情的齒輪圍著我轉動,只有堅固冰冷的鐵籠將我困在地獄的小格子裡,我只負責提供人類我的血肉而非我靈魂中的美德,母雞們則是群體蹲在排列整齊的坑上下蛋,而無法下蛋的母雞則同樣淪為血肉,一切井然有序,沒有草地,沒有蟋蟀,沒有畫,沒有圖騰,沒有光屁股的孩子,只有戴著蒼白面具的工人,只有秩序,只有紀律,從孵蛋到小雞的出生,再到長大後排隊等待宰殺,單調快速的生產成堆的肉品,雞不再有靈魂,我們也不再被視為是生命,我們變成一串冰冷的數字。
悲慘的我正在自憐自艾時,漸漸收到來自其他世界的雞群們傳過來的消息,你問我他們是怎麼傳過來的?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們雞有自己溝通的方式,你還真以為晨時報曉是專門為人類服務的阿? 我收到的消息證實了我的猜測,那就是,這些從西方世界蔓延到四處各地的槍械彈藥、毒氣監獄配合井然分明的秩序管理,被用來大規模屠殺人類自己,就跟屠殺我們雞一樣,另外,人類的科學還發現了某種東西,這裡我萬不得已,因為雞的語言不夠用了,我只能直接複述一遍人類科學家的話:『我們發現了利用鈾和鈽,這些較容易分裂的重原子核,在核分裂的瞬間可以發出巨大能量。』你告訴我,這到底在說什麼?就我剛剛複述的那段語言,我說的時候費的腦力,比我之前叨叨絮絮、滔滔不絕說故事時還要多,總而言之,人類靠著這種沒有雞能懂,也沒多少人能懂,卻足以毀滅全部生命的力量,暫時維持了恐怖的、互相威懾的平衡,人類以此姑且停止了對彼此的戰爭,所以現在,每當深夜我看到時鐘指針指向凌晨兩點,我為自己悲慘的命運陷入無盡的憂鬱時,我會瞪著眼前的喪鐘,想到在某時某刻,或許剛好就是凌晨兩點,喪鐘會忽然對所有人而鳴,不同於我們雞鳴只是報曉,這喪鐘之鳴將在末日時刻向所有生命宣告:『一切結束。』
每次想到這裡,我作為一隻悲慘的雞,對於自己的處境就會感到比較釋然,我看向窗外不斷落下的雪,再看到我身處周圍散落的蛋殼碎片,一切都悄然無聲,我有點詫異這平靜,這裡是天堂嗎?我會自問自答,我會忘了我此時身在何處.作為一隻雞,要理解人類,我可能終究觸及到了物種之間信息交換的某些極限,我說了這麼多,或許只是因為我頭頂挺立的雄偉雞冠總是提醒我必須得不懂裝懂,其實我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懂,我就只是一隻雞。
雞 某年冬至,用鳥喙刻於夢裡的某處,周圍土裡有許多蚯蚓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