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很久沒有到忠孝東路四段，他變化了不少。他，是中年男性；他不比中山北路的風華，被建商一再強調是百年官道；也沒有徐州路隱逸沉靜，晚上慢步在樟樹道，總會錯覺自己還是下課回宿舍的學生。

忠孝東路，是商場老手，曾是百貨業密度最高的戰區，小商家被逼到巷子，或窩身大樓裡，小店LED市招又怎麼都比百貨公司的黯淡，沒兩年就默默熄燈，換上更不知名的商家。房仲竊笑這些房客在燒錢養房東。忠孝東路四段像頂著油頭的地主，手上轉呀轉著沉沉兩顆鐵球，一家一家收房租，鐵球碰撞出躂躂、 躂躂聲，貪婪而衰老。

大約在Zara、 Uniqlo，Spao 和Forever 21旗艦店進駐東區後，我發現裡面賣的衣服如袋鼠褲和墊肩夾克，我真沒辦法穿。這不是二十年前風行過的款式嗎？櫥窗內外的人與偶，都接獲指令式地穿上這些潮服，什麼指令呀？ 是顯示在大夥手機上嗎？怎麼我的沒有？就這樣，我繞過忠孝東路四段，走遠路回家。

聽說Spao 收掉一陣子了，附近的店面空了三成，聽說店租開始崩跌。

忠孝敦化站下車後，由捷運地下街走上來，樓梯口是一對年輕男女，身著同款黃白相間橫紋寬版T，黑色修身七分褲，女生粉白臉上反射著手機藍光，緊閉著橘裡透紅的雙唇，嚴肅卻不冷漠，男生瀏海飽滿地蓋住眉眼，側邊漸漸打薄顯得清爽俐落。簡直像90年代人物的復刻版。ZARA 店前一樣有人叫賣(由愛心餅乾替換成鹹水雞)，一樣有發傳單(由新開幕的餐廳變成房產建案)，窗前一樣有人坐著低頭打盹(遊民婆婆不見了，如今換作燒傷的少年在賣口香糖)。沿著忠孝東路大街走，店家冷氣和悶熱廢氣輪番往臉上噴，屈臣氏廣告聲才遠去，鮮食店的催播就步步逼近。炸雞油膩的味道之後一定還有甜香的可頌?

開始有點怕，是否我受了詛咒，所見所指皆變為陳舊。如果此刻看見自己的樣子，會不會嚇得再次逃離這街這城。我快步走近合作金庫圓形玻璃幃幕，想看看自己。

果然嚇了一跳。鏡子裡的人，穿著短褲拖鞋吊嘎仔，身型被壓扁，臉卻腫了三圈，他在對我笑，啊，這不是爸爸是誰! 對面醫美、咖啡店、旅行社和火鍋店的LED一股腦地湧進畫面，而樓間大天空裡的整列的白雲，正快速向東流動，那裡是廣邈的海洋。

216巷到延吉街成排的楓香樹原本才長到廣式餐廳的高度，現在已經遮住樓上中醫招牌了。它們不約而同向馬路傾斜了15度，彷彿站著三七步，跟大樓閒話家常，「市道困難啊，店面又空了」「還好吧，不是出租給暢貨中心嗎」「你少說風涼話，颱風沒把你吹倒?」起了一陣風，楓樹梢前後笑歪了，發出沙沙的聲響。

跨過馬路再往東走，經過知名的燕窩店，裡面的店員還是多年前同一位小姐。她剛好沒客人，不像以前站得挺直，美麗優雅地微笑。她坐在櫃檯後面，肩膀微微下垂，表情呆滯，妝也顯得疲累一些。她好像老了點，誠實不虛偽地老了一點。

「人都會老的，盡力活每一天就好。」爸爸的聲音在我腦子響起。「爸，好不像你說的話喔!」 「隨便啦，開心就好。」 「哈哈，這比較像爸爸。」

過了順成麵包，就到國父紀念館，我的旅程也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