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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上大學後,家教打工存錢買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一隻半機械錶。起因是他叔叔也有一隻機械錶,不用換電池,戴著走路搖搖手就能轉動不息。他也想要買一隻,他說,就是太貴。進到百貨公司,果然一隻動輒上萬元,我的預算腰斬也不及,根本沒門。裡頭都是繁複精密的元件,還有老匠人百年經驗的傳承,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所以特別有價值,店員解釋如背書,可惜德不配位,我只買得起半機械錶。雖然裝有電池,但靠著機械能也能夠充電,走不了一世人,或可結上半生緣。

他看我戴了新錶,似乎有點羨慕,不過立刻又說他寧願存錢買隻真正的機械錶。他總是這樣,不願意承認我擁有什麼是他缺的。他不讓人幫忙點名佔位,說是太沒格,他也不屑羊毛手織圍巾,說是又熱又癢,要人別麻煩。

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這隻錶。我一直想要這種金屬錶帶,夠沉,具有十足存在感,還有一股成熟味,剛好掩飾我如兒童般的細手腕。像女生的手,他這麼形容,一邊手指成圈箍住我的腕,洋洋得意要我也量量他的手。拜託你不懂,以前音樂老師都誇我這是彈鋼琴的手。所以你會彈鋼琴?此人神煩,會彈吉他了不起。

不過這話倒是說的心虛了,因為他的吉他彈得確實厲害。那年暑假,他說要去海邊的音樂祭看吉他社的學長表演,我們一群人決定跟著湊熱鬧。只是沒想到颱風接二連三,心情彷彿那祭典舞台,搭了拆,拆了搭,最終整場取消眼巴巴。原先訂好的民宿不肯退訂金,硬叫我們換個日期住,說是這邊還有很多景點可以去,而且祭典取消正好,不用人擠人。無奈有人返鄉有人打工時間喬不攏,大夥索性如期進住。

民宿老闆沒說錯,這裡果真沒人。民宿離海有段距離,但位處高地,所以隔著一片樹林仍然看得見,遠方一座小港含著一口灰色又溫暖的海水。午後,來自熱帶的氣旋終於把海煮沸,翻滾的水面在岸邊激烈起伏,時時吞沒了港口的長堤。我們在遠處看得驚懼,心情卻異常亢奮。大雨隨風陣陣吹,彷彿浪花天上來,我們換上泳衣,在民宿的庭院裡領受雨水,舉行狂歡的儀式,直到民宿老闆擔心被吹落的樹枝將人擊傷,才把我們趕進房裡。

夜晚,風雨未去,大家擠進一個房間,他在眾人的簇擁下,拿起吉他唱了一首又一首。他唱得確實好,那種讓人忍不住想看是誰在唱,看了卻又無法直視他的好;那種唱完之後,大家會靜默的好。

隔天回程的路上滿是風雨喧鬧後的碎屑,行走間我突然覺得手腕輕飄,原來手錶忘了帶。我急忙要回頭去取,他卻在一旁笑得說不出話,只是顫抖得向我擺擺手,手上卻繫著我的錶。我就看你什麼時候會想起來,他一邊解下金箍,一邊摸著腕上被壓出的印痕,再沒發現都要瘀青了。那還真是可惜。

大二上學期他交了女朋友,長長頭髮臉白白,沒什麼特色的好看,讓人忍不住想問為什麼是她而不是她或他。後來我真問了,結果換來一個白眼。畢竟那是他第一次交女朋友,誰能無過,我決定原諒他。

那學期的必修多又難,大家都忙,我倆好一陣子沒說上話。明明先前選課的時候特地交換了課表,沒想到心機盡出卻只一門同堂。同堂那門課上,每每看到教室外停了他的腳踏車,進到教室裡卻遍尋不見人影。這人一旦中了道,什麼都無所謂,可恨得令人上不了課。最後下課鈴響,只見那人回來牽車,後面追來另一人,雙腳一踏兩手一搭,雙雙飄去,隔窗我連書包都來不及收。回頭還敢詢問筆記功課,這等見色忘友之事,當然只能上網發布,交由大夥公評,脫團者果然討打該死。

叛逃者也有良心,難得請我吃飯當回報。原本想找間方便聊天的餐廳,誰知他卻想吃後門那間牛肉麵,口味是好的,就是空間小。中午時間人正多,老闆一見兩個男生,什麼都沒問,便要我們和人併桌。那對情侶原來對坐著聊天,看見我們要來併桌,不甘不願收起擱在鄰座的背包,臉上略顯不悅。豈知我身旁這位天才,自作聰明裝客氣,直說該讓情侶並肩坐,對方推說不必,還硬是堅持。這下可好,他們那邊不敢親密招搖,我們這邊則是假裝不存在,場面乾燒如煎鍋,便是一滴水也要炸得滋滋響。整餐飯我的視線不敢越過對面的碗,吃牢飯大概不過這麼憋。

他說他和女友都坐同一邊,誰知道場面會是這樣,結果都沒聊到重點,他為自己委屈,我倒是為對方和自己委屈。重點是什麼?重點是我的筆記很詳細超有用,然後他想跟我借機車借到學期末,為什麼?為了女朋友。我看了下時間,下午的課還差十五分鐘,要他騎腳踏車載我回系館,讓我考慮一下。

那時冬天剛來,校園地上滿是被暖陽餘溫烤乾的黃色落葉。他將鼓脹的背包掛到胸前,以便我能站上後輪的火箭筒。我雙手扶著他肩膀,身體微微倚靠他的背,他渾厚的肩背讓我想到課本裡頭老實的水牛,而我是代班牧童,與他搖晃著犁過片刻的悉悉索索。於是我決定答應他,代價是還我機車前,要在學校裡騎腳踏車載我,隨傳隨到不囉嗦。他竟點頭成交沒二話,愛情果真偉大。

期末考結束後,他說過完年後再還車,沒想到新年一過就開始下雨,有車也沒處騎,乾脆等雨停再拿車。

陰雨不歇,整個寒假泡在水裡,浸得我皮肉腫脹,整天窩在家裡做一具浮屍。外頭天地無光,大雨霍霍,日夜無以為界,氣勢宛如漫畫小說裡的驚險場景,我就著桌燈,在故事裡打滾,不想停下來,就怕一停下來,又會忍不住想要傳個訊息給他,然後打了刪,刪了打,打不完,好像四處漏水,怎麼接也來不及。

雨一連下了兩個禮拜還沒停,倒是電話先響了,他的聲音怪怪的,說是吵架鬧分手,相約一小時後見。我放下手機,覺得這雨真是荒唐。換上T恤和牛仔褲,準備出門,拎起手錶一看,哎呀怎麼遲到一個小時!驚嚇之餘才發覺,原來兩個禮拜沒出家門,電池沒電,我的半機械錶早已奄奄一息停在五天前的凌晨四點。

我將手錶握在掌中搖晃,看著秒針開始微微顫動,然後大力甩盪。透明背蓋裡,齒輪機關開始運轉,大圈小圈層層疊疊,擺陀在其中迴盪閃閃發光。我感覺手錶裡頭似乎住著活物,虛弱且精緻的,在我的搶救之下,逐漸醒轉。但我仍未罷手,繼續撥動錶冠,六點、八點、十二點...,十三號、十四號、十六號...,拖著他闖過陽關回到現世。分針時針日期盤接替運作,只是比平常快了數倍,猶如一段未經變造的縮時影像,而我也身在其中。

                兩點半,外頭依舊無光,明明是下午卻像是凌晨半夜,我深吸了一口氣準備下水,大雨中只消多待一刻人就要沉,我決定直到見面之前都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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