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5日 陰晴

 

當我和艾比從咖啡館用過早餐走出來,就已經錯過了日出。乳白的積雲掩遮了太陽,天空反而白得刺眼。左轉走進小徑,沒多少就看見了盡頭延伸出去兩條寬敞的柏油公路,一條直行,一條右拐。路旁豎立一塊白底黑字的路標,意示著直走的是往Muxia,右拐的是往Fisterra。

 

從這裡開始,原來單條直往的路徑,環成了一個圓。他們今天將會從Fisterra走到Muxia;我和艾比的行程雖然比他們晚一天,但今天也還是可以走到Muxia。直接從這個分岔點走去,距離26.5公里。

 

路標前站有三位男士,請我幫忙他們與路標合影,後來其中一位男士再為我和艾比在路標前合影。一位男士的登山杖還倚在路標的桿上。今天開始,不再倚靠登山杖走路,原來已經是走32天了,但從Santiago走來的第一天,和艾比說話時沒注意,腳滑下坡,撐斷了一支;而昨天晚上發現另一支的零件在路上掉了,也無法用了。

 

凌晨6點出發時,天空還是黑的,我和艾比搖著手機的光,尋找路旁的黃色箭頭和貝殼指標,確定是走在正確的路徑上。穿過一座小橋後,路徑是在開闊的山丘上延展。天空黑得很乾淨,沒有月亮。聽著左方傳來溪流聲,與腳下踩著細礫的腳步聲。手機微弱的白光映在腳尖前的路徑,遠遠看去,像是一團星霧在暗黑的宇宙裡緩緩前進。眼前是七顆斗大的星在天空排列成一只偌大的勺,靜靜地閃爍著,像是召喚。一路走,我關心著艾比。兩天走來,她的兩腳各有十個大小不一的水泡。

 

黑得什麼都看不見,除了身旁的艾比和眼前的北斗七星。我拿起軟糖,和艾比分著吃,兩個人忍不住爆笑了出來。艾比是特地從蘇格蘭飛過來和我徒步旅行的,沒想到為了和我追人,清晨5點起床,只吃了幾片餅乾,就得摸黑與我一起出發,還得在下午2點半抵達Muxia,在他們公車離開以前。32.5公里的路,要在8個半小時內走完,扣掉午餐時間,平均時速至少每小時得走4公里,中間完全不能休息。而艾比兩腳長滿水泡。

 

漸漸看見樹影的輪廓了,模糊地襯在微微透亮的暗藍天空前。一堵石砌矮牆沿著土徑,帶著我們順下坡。坡底下是一個正要從睡夢中甦醒的小村,發出幽幽暗藍色的光,幾只鵝黃的街燈亮著。下坡後,迎向一面牆,上頭畫有地圖。7點15分。才走了3公里。

 

走過小村,土徑的盡頭隱約是與土徑垂直的柏油馬路,白色的路燈像幽魂般,間隔平均地懸在馬路上。昨天傍晚看見艾比的腳長了這麼多水泡,原來想要放棄她的,尤其在知道了他們隔天下午2點半就要離開。當時以為他們在說笑。從Fisterra走到Muxia,距離是29公里,至少要走7個小時。怎麼走?他們說早上6點就出發。其實回話的「他們」,只有他,而他不是「他」,是艾伯特。跟他一起走了十天,直到發高燒,後來艾伯特就一路追到了他。原來打算到了Muxia,隔天再坐公車和他們在Santiago碰面。「不行了,我隔天一早的飛機。」他說。花了一個月,狠狠地追,穿越了整個西班牙北部,結果竟是如此。

 

我原來向艾比說,他們明天下午2點半就要走了,我凌晨4點就出發,再和你在Muxia會合。艾比看起很失落。是因為腳痛,所以眼眶泛紅嗎?

 

兩個星期前,因為在大雨中,堅持要走。以為他在雨中走少一點的話,我走了多一點,彼此差距30公里的距離,可以縮短。30公里,相當於一天的行程。後來在雨中著實走了6天,直到最後一天,不僅下暴雨,還下冰雹。到了旅舍,就倒床不起。只好休息一天。固執的結果,就是一天的距離,變成了兩天。

 

當時曾傳了訊息問他,什麼離開西班牙?他沒有回應。

 

失神地坐在旅舍外的石基上,望著深藍的天空。安卓說:「不要用走的,坐公車去啊。」他以為艾比只是一般來走路的徒步者。後來他知道了,痛苦沉著臉說,你必須和艾比一起走,「她是因為你,特地從蘇格蘭飛來的」。

 

路燈亮了。今天的天氣很好,曬得我和Abi的臉都紅了,晚霞豔得像是暖爐的火光。只是一直有水,滴在我的手上。

 

艾比把自己蒙在毯子裡。不熱嗎?艾比。搖了搖她。艾比掀開毯子,一臉驚恐。「我們還是一起走。慢慢走。早點出發。」艾比與其他人睡在樓下,我一個人睡在閣樓。艾比跑上樓,怕我哭得沒有呼吸。

 

艾比走得很慢,她的背包沒有減重系統,鞋子又太合腳了。我看著眼前馬路上,發著幽幽白光的路燈,就決定要在路上攔便車。以為艾比會很失望,畢竟這是她特別飛來的旅行,沒想到她很高興,「真的嗎?」甚至是一臉不可置信。是我太折磨人了,還是艾比腳上的水泡太折騰了?

 

但走在公路的時候,沒有車子;走進了田野小徑,沒有人。已經11點了,還有16.5公里。之前是5個小時走了15公里,現在只剩下3個半小時了。而艾比必須一直停下來休息,她的腳太痛了。

 

在切入一個小鎮之後,身後駛來了一輛廂型車。艾比舉起姆指,向他攔車。只是坐在駕駛座的男士聽不懂英文,而我們聽不懂西班牙文;地圖拿出來向他指了指位置,也聽不出來他在說什麼。只知道他比著旁邊的副座說,只能載一個人。他的後座塞滿了貨品。艾比要我先去,但我搖了搖頭。心裡害怕。怕到那裡的時間太早,怕見了他的時間會太多。想見他,但又害怕見到他。

 

只剩下3個小時了。

 

「艾比願意讓我先搭車離開。」我心裡想著,像是終於拿著到鑰匙。我向艾比說,我曾經和朋友每小時5公里的時速走路,我不用搭車,可以走得到。「我一定得走到。」我心想著。艾比的眼眶又泛紅了。

 

後來的3個小時,只覺得身旁的風景,像兩邊的火車交會,只看得見火車變成了許多快速閃過的線。是蘇珊娜讓我知道,一個小時5公里的時速是怎麼樣的感覺。我想像蘇珊娜就走在身邊,聊著她兒子暗戀一個網路上認識的女孩!她的女兒連腳踏車的車燈都不會自己換!她有兩個前夫,這輩子不要再談戀愛了!她說朝聖之路這麼安全,她才不會每天和家人通電話,連簡訊都不傳!「這是我自己的旅行!」腦海裡回想著蘇珊娜說話的速度,步伐回復當時走路的速度。

 

穿過了馬路,接下來就要走入了森林。1點了,還有5.5公里。

 

「Muxia?你要到Muxia嗎?」一位穿著印度棉長袍,包著印度頭巾的西班牙人從馬路走了過來。昨天遇見過他。我點點頭,連一個「是」都累得說不出口。「跟我來!走捷徑!」

 

他從巴塞隆那走來,已經走了1000公里。手上拿著像是祈禱的法器,正冒著煙。他一邊走,一邊搖晃著法器。走在他的後面,法器冒出的白霧包住了我,像是浸在他的祈褔裡。他的步伐不快,而我也無法走得更快了。

 

「Muxia就在前面了!我要休息,你要喝杯咖啡嗎?」我笑了出來,和他揮手道別。接下來是一路下坡,速度又逐漸回復5公里的時速。轉過了這個彎,看見了遠方幾個紅色的屋頂,Muxia就在眼前翁鬱森林的後方了。

 

1點50分進入了Muxia小鎮。後來才知道,如果轉進入森林,而不是和邊走邊祈褔的男士一起走在馬路上的話,可能就要隨著路徑在海邊繞了很大一圈。

 

2點,見到了他們。

 

「他們」多了一位不認識的女孩,戴著墨鏡。大多的時間是艾伯特和我說話,而他和那位女孩說話。靠得很近。一路原來還幻想著,見面時我們會激情地擁吻嗎?他會淚流滿面地請我跟他一起走嗎?結果,熱情地衝了過去,撞得太用力,他還痛苦的悶嚎了一聲。

 

什麼事都沒發生。平靜地像是朗頌完一篇沒有韻腳的詩。

 

送他們到車站,看他們逐一上車,透過暗藍的車窗,他們三個人分別坐進前後的位置。公車還沒發動,我就離開了。

 

我往回走,走在沿著海灘平鋪的灰磚人行道上。海,是銀藍色的,浪輕輕地起伏著。像是看完了一場電影,從黑暗的戲院走了出來,太陽刺著眼;紅燈切換成了綠燈,車流撲撲地走。現實的世界仍是運轉著。我坐在沙灘上,在這裡可以看見從海灘轉入小鎮的路徑。我聽著海濤,等待著艾比。

 

「準備好了嗎?」我和艾比站在分別指向Muxia和Fisterra的路標前,緊緊環抱著彼此的肩膀,準備紀念瘋狂的今天。「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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