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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她從空白之中忽爾被打撈上岸,一面回神一面緩緩地摘下安全帽,裏頭溼膩成撮的髮上還黏著前一晚狂歡的疲倦,彷彿一條條暈眩垂頭的小黑蛇。

我目送著她進家門,然後才跨上機車掉頭回家。昨晚玩得太瘋,雖然一直說著隔天要打工該走了,卻總是走不開,結果回到她家都快中午了,最後還是得跟咖啡店那邊告假,先回家睡一覺才行。

夏天正午的新城區看起來和平時不太一樣,巨大的高樓隨興地插在待整的荒草地上,在刺眼的陽光下顯得又新又假,我一時之間竟認不出路來,回程還差點繞了遠路。

我其實不確定前晚是為了什麼在慶祝,只記得是她臨時起的意,沒想到大夥立刻響應,而且投入異常。有人精神亢奮得直要跳破樓板,讓身旁的人不知道該先保護他的人身還是保護家具;有人看似沉著冷靜,卻一杯酒一首歌,無止無歇走不成直線卻走出輪迴;而她則是癱坐在沙發,全身馳軟仍克制不住笑臉,只能用手繃住臉皮,就怕笑得太開把嘴笑裂。那晚眾神降臨,各人各有各的神在招喚,只是我一直到後來還是不知道,那天招喚我的究竟是什麼神。

到這家咖啡廳打工有幾個月了,在此之前,則是在另一間咖啡店。我對很多事情很挑,但對咖啡店並不挑,畢竟我只是去咖啡店工作賺錢的,不需要網路裝潢也不需要貓。

我爸對我一邊打工一邊接戲很有意見,但我和他說,像我這樣在咖啡店裡打工的演員很多,有些演員甚至能在商業片裡軋上一角,但下了戲還是得幫客人端咖啡,他知道以後就沒再說什麼了。我還想跟他說在咖啡店可以偷聽客人聊天,又可以吹冷氣,根本就是劇場人做好社會觀察功課的首選,但他沒再出聲,我也就沒機會補充。

雖說我並不挑,不過之前工作的咖啡店倒是真的不錯,如果我是客人的話,就會想去這樣的店裡坐一下午。那間咖啡店本應是十分寬敞的,卻被幾座書架和吧檯區隔開來,因此後頭多出了幾個容易讓人隱沒的角落。店裡燈光昏暗,要看書的話就得打開座位旁的小檯燈,特別適合那種怕被打擾也怕打擾人的人。

不過吧台區的氣氛可就不一樣了,圍坐著的通常是熟客,三不五時就要與我們攀談解悶。有時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便順口回幾句最近在排練的台詞,要是她剛好也在的話,還會陪我對上幾句。客人們似乎覺得有趣,常要我多講幾句,「就當作是練習嘛,我也可以幫你順台詞!」他們總是這樣說。

然而這種事情的趣味在於台詞剛好能和情境相配合,一旦應著客人要求,刻意講上一段可就尷尬了。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早在我還是戲劇系學生的時候就對著不是戲劇系的朋友試過不少次了,結果總是比原本無話可說的窘境還要更窘。後來我也檢討過,覺得這也不能只怪朋友或客人,反而多半和我總是選錯橋段有關係,只是我的台詞通常不多,實在也沒什麼適合的可以選。

店長看著客人喜歡,有時候也會對著我們瞎起鬨。不過自從那次我入戲太深,對著她吼叫還打了她一巴掌,嚇得客人打電話報警之後,店長就沒再叫我演過了。不過不得不說,那次她演得真好,那一雙眼神、那一下轉身、那一頭盪開之後兀自搖晃的短髮,不當演員真是可惜了。記得那應該是在眾神狂歡的晚上過後沒多久,想來多半是那晚她聽見了什麼天命,便立刻悟道提升了吧。

那次之後沒幾天我就離職了,主要是我自己提的。店長說是怕客人擔心,要我先休息一陣子,其實那時我最不需要的大概就是休息了,只是店長堅持,所以我也只好離開,換到現在這間位在商業區的窄小咖啡店。

在咖啡店打工的壞處是我常常聞咖啡香聞到夜裡會失眠,好處則是劇團排戲總在收班之後,所以我不至於失眠無處去。倘若真的不巧在沒戲的夜晚失眠,我會騎車到她家。

她家在新莊靠近副都心。以前各自排完戲之後,我會去載她回家。有時我等她,有時她等我。有時候是深夜,有時則是凌晨,總之大多是路上沒什麼人的時間,我特別喜歡在那個時候騎車,很爽。她雖然沒說,但我知道她也喜歡,因為她常叫我繞路,說是不想那麼快到家。

從台北到她家會經過河堤,高高的堤防外有一條想像的河,另一邊則是一片荒地漫草,那條道路莫名大氣,像是一條墨色的星光大道,兩旁高舉的黃色燈光安靜地迎接我們,每次騎到這裡,我總是忍不住催下油門,因為感到自己在漂浮。

我們分手之後沒多久,她就搬進台北市了。其實我沒有太意外,分手和搬家都是。一切都很順理成章,合情合理,她的英文一向好,在學校的時候大家都知道,教授也說她就算去國外演戲講英文都沒問題,所以最後去了外商做業務也理所當然。

分手之後我還是常去她的舊家,不過當然不是什麼離不開舊情人這種窩囊的理由,我會去她舊家純粹是因為喜歡騎上那條路,還有她家附近的那間便利商店。

不知是為了呼應建商還是政府的承諾,副都心旁的這間便利商店有著異常寬敞的座位區。只是該來的人一直沒出現,店裡的客人總只有我一個,我常整晚賴在這裡排練試鏡的獨白。

在暗夜裡,便利商店裡明亮的燈光把一整片的玻璃照成一面鏡子,我就對著黑暗中的自己自顧自地說話。那天我排練的是一齣加拿大劇作家寫的戲,叫做《里歐》(Leo),里歐是一位喜歡自己朋友但又不敢說出口的同性戀,他總是騙大家說他的父親在戰爭執行任務時,不小心飛進了百慕達三角洲,從此無消無息。然而在這段獨白裡,他試著向觀眾坦白他的父親其實依然健在,只是粗俗得令人可恨。

 

「他大笑的嘴裡滿是嚼得稀巴爛的番茄沙拉,我看見混濁的紅色汁液從他的口中噴出,還滴上了他的領口,但他仍然繼續抽搐般的大笑,完全沒有要停止的意思。然後我媽…」

       

        在黑暗中,我忽然看見一張男人的臉從鏡子中浮出,他滿臉的鬍鬚,看起來像個流浪漢,我盯著他,他也盯著我。

 

「然後我媽拿起餐巾,要幫他擦去嘴邊的渣滓,但他卻蠻橫地撥開我媽的手。唉,我真恨看見我媽那個可憐的樣子。」

 

        碰的一聲,我嚇了一跳,原來是那個流浪漢似男子正拍打著我倆之間的玻璃。我還來不及反應,他便跑進了店裡。

 

「你在幹嘛?」

「嗯,我在排戲。」

「我就知道」他一邊點頭,「你演得不錯,我剛在外面一直看你。」

「我知道。」

       

        他說他是一個劇場導演,還給了我一張名片。我對這名字有點印象,如果他沒騙人的話,他似乎是個小有名氣的導演。他直誇我演得好,還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他正準備要製作的一齣戲。我一邊謝謝他,一邊懷疑他說的到底真的假的,畢竟他連我在演哪一齣都不知道。

        他臨走前要我明天也來這裡排練。「認真點,就當作來試鏡。」,他說一個有名的導演朋友住附近,今天才剛跟他聊完。明天要是方便的話,他會順便帶朋友來看我練習。我跟他說我盡量,但他說年輕人有機會就要奮力一搏,不能只是盡量。

        隔天我在打工的咖啡店遇見了前女友。她看到我有點意外,不過又馬上露出了笑容。她說後來聽人說我換地方打工了,但沒想到就在這裡。她向我問好的表情讓我覺得只能說很好。我說了,但又怕她不相信,於是還跟她說了有導演想找我演戲的事,她聽了好像很高興。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說你很適合演戲!其實我前陣子升官了,升得很快,出乎意料,害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說。」

       

        我一面說她想太多,一面恭喜她,直到她終於滿意地拿了咖啡離開。

那天下班之後我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刮鬍子,穿上碎花襯衫,還認真地抓了頭髮。我對著鏡子吹抹捏塑,擔心頭髮撥得太高會顯得囂張跋扈,壓得太貼又怕油條不在乎。我怕安全帽會把髮型壓壞,於是叫了計程車。

到了那間便利商店,我便開始對著玻璃外的黑暗開始說話,我說著我母親怎麼做她拿手的番茄沙拉,說著那嚼爛的番茄汁液如何從父親的嘴裡流下,說著我只想把桌上的番茄搗爛在他的臉上,我作勢砸了一次又一次,砸向黑暗中那個始終沒有出現的臉。

天色微光,店外空地上的雜草從幽闃中逐漸長了出來,我終於感覺到睡意。我一邊想著他們大概是故意躲在遠處偷偷觀察我,一邊趴下準備睡去,這時整夜沒出聲的店員卻把我叫醒。他拿了一串關東煮給我,說這個請我吃,但是店裡規定客人不能在裏頭睡覺,否則店長會生氣。我跟他說謝謝,然後吃了起來。這時候天色開始轉亮,遠方城市的輪廓也變得清晰,我試著回想該去哪裡搭公車回家,可是睡意太濃,腦中一片空白,突然之間我感覺到後腦杓的那撮原本膠固的髮,終於還是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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