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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的) 藍 / 夜

 

海帶黑褐色的屍體,交纏地擱淺在白色砂灘上,像是一條追不上浪的鯨,無言地乾烤在炙陽下。昨夜的暴風,將它們從海底連根拔起,捲入巨浪後,再毫不留情地向海岸沖撞;海灘上留下一條彎彎曲曲、長長延伸的黑色海浪線,像是最後一道大浪留下的遺言。空氣裡瀰漫著腥臭的氣味。砂灘上除了海鷗的足跡,還有卡莉娜的。

 

翻飛的長草在腳底下,卡莉娜與艾伯特正在草原邊際上,向上跳著。強風灌入耳膜轟隆響,聽不見他們的笑聲,至少他們看起來正在笑。像是第一次騎馬,蹬了幾次仍翻不過馬背,艾伯特與卡莉娜在空中飄浮,又掉了下來。艾伯特鼓起腮幫,把自己愈吹愈大,大得終於飄浮起來,穿著白紗的卡莉娜心急地伸手,卻只拉下他小提琴斷開的弦。白紗被風愈捍愈薄,輕輕地覆在小島上,空氣裡盡是強風刮起的霜,而太陽像只光暈極大的白月,沉沉地掛著。

 

海鷗尖銳呱噪的嬉鬧聲,喚醒了斜倚在礁石上的卡莉娜,她悠悠地睜開眼,白色的淚痕掛在臉頰兩旁。她捧起躺在腹部上的雛菊花束,將自己扶坐起。這裡是每天散步都會來的地方。海鷗正在峭壁旁的小峽灣裡衝浪,乘著海浪上上下下,來的浪大了,就飛到浪頂,坐在尖上再往下衝。鵝卵石隨著浪花滾入低處,咕嚕咕嚕的滾動聲,安定了卡莉娜。夕陽即將靠向遠方黑色的小島了。

 

還是走不到那裡,卡莉娜心裡自責著。生病後,就變得容易累了。

 

銀色的長髮宣洩在卡莉娜身後,她小心翼翼地攀上峭壁。這壁看起來陡,但實際上走起來,有很多平實的踏點在之字型的石徑上;第一次跟著艾伯特走,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他們總喜歡在黃昏散步。她期待地跨上峭巔,一輪紅色的圓月,輕輕掛在遍布帚石楠的沼地丘原上。丘原的線條,柔和地起伏,像是艾伯特深睡時的呼吸。

 

夕陽的邊緣親吻了黑色小島。雲就像風吹拂過海的波光麟麟,紅霞翻滾其中。就快十月了,難得天氣還這麼好。卡莉娜回到車屋後,捧著冒著熱氣的咖啡,披著羊毛毯坐在屋前的木椅上。這是他們的日常:白天各自忙碌,黃昏則一起凝望夕陽。

 

艾伯特是第二代蘇格蘭裔的加拿大人,兩個人在高地健行時相遇的。他是來尋根,他的祖母在1815年高地清理政策下,與她的父親被迫遷移到加拿大。蘇格蘭曾是遍野的森林,高地清理之後,大規模發展畜牧業,森林就再也無法回到總是颳大風的土地上了。艾伯特健行時,總是沉默,尤其看見缺了屋頂的廢棄石屋。當時地主為了收回土地,不擇手段地放火燒屋趕人,艾伯特的曾祖母就是這樣過世的。

 

也許都是有個缺撼在,吸引了兩個人,卡莉娜說。她的叔叔二次大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聽說是在南洋,但一直不曉得在哪個國家。她祖母為這件事哭了好久;前兩年才終於探聽到消息,是在一個叫做台灣的小島上做戰俘。卡莉娜的母親後來去過一次,回來好久都不說話;後來聽說台灣立了一塊碑,把叔叔的名字刻在了上頭。

 

卡莉娜原本在愛丁堡的國家博物館工作,艾伯特就在當地賣喀什米爾圍巾的紀念品店打工。後來想念高地,存夠了錢,買了車屋,想說可以到處在西高地的小島上流浪。轉了兩次渡輪,橫越了大島,才輾轉來到了這座小島。一上岸,兩個人就愛上了它。他說,在這裡他感受到了他的祖母。後來兩個人一待就是20年;每一條海岸線的曲折,每一面峭壁的顏色,都和對方手臂上有幾顆痣,一樣熟悉。但其實也還好,從最北邊慢慢散步至最南邊,來回也不過6個小時。

 

夕陽逐漸被黑色小島吞食,還留下最後一丁點的橘光。卡莉娜的心忽然刺了一下。

 

小島附近有許多更小的島,艾伯特時常划著獨木舟,載著帳篷就過去宿營。他總會把探險拍照回來給她看,有時是錄影;一座玄武岩小島,石柱根根豎立,像是鋼琴裡的琴鎚;海灣旁有個高大的洞穴,海浪沖進,再順著琴鎚退出來的聲響,總令卡莉娜著迷不已。白色果凍狀的水母是最常有的;偶爾會看見海豹露出一顆頭停在海面上,睜著骨溜溜的眼睛看著他;海豚也會跟在他身邊玩耍,划得太慢了,還會繞在舟旁唉唉埋怨。卡莉娜不會游泳,在岸邊划過一次,就被海浪的波動嚇得不敢再試。艾伯特倒是難得的沒有說服她,像是找到了一個祕密基地,竊喜可以獨自一人。

 

他說在海上,更能感受到祖母對家鄉的思念;當時她與她的父親被迫聚集在阿勒浦港口,等著一船一船地被載去加拿大。「像狗一樣的被放在那裡。」他的祖母說。

 

他們後來在一座只有海鷗棲居的島上發現了他。相機裡最後一張照片,是他們待的小島,映在夕陽光輝裡。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那天會如此大意,忘了查看氣象,夜晚暴風來臨時,她一個人在搖搖欲墜的車屋裡,不斷祈禱,她知道出事了,有一條線斷了,她再也連結不到。

 

不知道有多長的時間,卡莉娜的雙眼永遠腫成一條直線。每到黃昏,空氣裡的藍,沉鬱地掐著她,像是在大雨中無處可逃,千年的鐘乳石承受不住重力,一椎一椎地往她身上砸。她幾乎放棄所有一切,回到了愛丁堡,想重新來過。3年後,蘇格蘭政府將2014年定為回歸家鄉之年,許多加拿大、美國的蘇格蘭裔年輕人都回來尋根。她決定回到小島,去看看艾伯特。

 

隔日清晨,她搭上最早班的巴士到格拉斯哥,再轉巴士到歐本港口,轉了兩次渡輪、再轉一次巴士,終於回到了小島。車屋還在,空晃晃地在山腳下閃著藍光。她將被單洗乾淨,夾在晾衣繩上,風吹得被單鼓鼓的。她把帳篷收進帆布袋裡,帶上幾包乾糧和水,請求島上漁夫帶她去那座只有海鷗棲居的小島。紮好營後,已是午夜,而北方夏日的午夜正好是黃昏,正好看見車屋上的小島,映在夕陽光輝裡。

 

卡莉娜扯下小提琴斷掉的弦,激動地痛哭。

 

「我們晚年的愛,就像那夕陽的最後一點光芒,但我們都知道,其他的,都在海面下。」艾伯特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黑暗裡醒來,風吹得帳篷作響,她的耳窩裡積滿了淚水。

 

夕陽最後一丁點的橘光終於落入海面下,手中的咖啡漸漸涼了。 飄渺的霧氣,從草地輕輕升起,在山腳下環成一條白綢。偏深的矢車菊藍,像是落葉般,從天空緩緩地飄落。卡莉娜走進車屋,忘了將微風吹乾的被單收起。

 

打包好的行李箱放在車屋一角,都已經收拾得乾淨了。明天將正式進入養老院了。滿月的清輝映入車屋內,和桌上一只細長的玻璃瓶,裡頭輕倚著一支白色玫瑰。過去她總是嫌車屋太小,和艾伯特兩人總得側身交錯。而現在則是太空蕩了,大得摸不著邊際,暖氣怎麼也暖和不了空氣。屋內瀰漫著淡淡的藍,像是黃昏的藍,捨不得離去;也像是他眼睛的藍 。卡莉娜在透著銀光的黑暗裡,感到安慰。

 

月亮正好跨入窗框,在海上造了一只銀色的輕舟,隨著海波,晃啊晃的。愈來愈冷了。把自己裹進被窩裡,安靜地凝望窗外的晚夜。沒有星空的夜,像是一個巨大的船錨沉入深海,無止無盡地墜下;又像是一張罩在帽前的黑絲網,藏得住眼淚的重量。

 

她輕輕啍著民謠「洛蒙德湖」,不斷重覆著歌詞:「我將會在蘇格蘭與你相遇。」

 

思念,像是海浪打上岸的白色泡沫,舔著白砂,隱入潮內,又再捲起。月亮漸漸往西移去,白玫瑰的影子轉了方向,一聲嘆息, 靜靜地落下一片花瓣。

 

清晨的車屋,在初陽下暖得閃閃發光,晾在曬衣繩上的白色被單,像是拽起滿帆,啪啪作響。卡莉娜走在一片翻飛的闊大草原上,朝向一座小島的方向,放下了一束雛菊。開著粉紫小花的帚石楠遍布沼地丘原,丘原的線條,柔和地起伏。卡莉娜展開白紗,輕輕跳了兩下,就往向藍天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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