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盈:

  有人說,媺媺是嚐了上個世紀的眼淚,才來到這世紀的。

  媺媺的眼睛,可以看到別人心裡的痂,與甜。有一次爺爺還沒掉眼淚,她卻說,「不要緊地,就哭吧!」像米般溫柔,爺爺嚇了一跳,當天爺爺想起自己的爸爸,掉到回憶裡差點出不來。媺媺的眼睛,好像常對焦在螞蟻的密道。她可以看螞蟻搬餅乾屑,一個下午。媺媺超齡地懂事,她會把手帕沖點水,擦掉自己嘴邊的奶油;她會裝一杯水,放在被胡椒粉嗆喉嚨的爺爺面前;她會拍拍爺爺的肩,說爸爸只是一時生氣,才甩門的。

  「想念是什麼?」媺媺問米黃兔,「我能不要想念嗎?」米黃兔點點頭。媺媺有個娃娃,是隻米黃兔,有次,奶奶去菜市場帶回米黃兔,她睡覺都抱她,睡前她會跟她說,老師說今天我又長大了哦,妳呢?也長大了嗎?米黃兔點點頭。

  有天,媺媺發現米黃兔掛在窗邊,不是被曬衣夾夾著,她的肚子破了洞。肚子裡面是棉花。媺媺第一次知道,原來米黃兔肚子裡不是胡蘿蔔。她是吃白蘿蔔,或是蘿蔔糕。

  媺媺第一次沒說「我開動了」,就開始吃飯。爺爺發現,媺媺手指上有棉花。「米黃兔怎麼了?」爺爺問。媺媺說:「米黃兔哭了,可是我不會安慰她。」

  「爺爺帶妳去買糖,不跟爸爸說,好不好?」媺媺搖搖頭,用眼睛跟爺爺說,「沒關係」。

  媺媺走到陽台,轉了個圈,馬尾晃到左肩,晃到右肩,裙襬製造風,向旁邊吹。媺媺哼起歌來,小腿裡的新芽挺出來,向著光,孢子在後頭爬。

 

沉重:

  阿華這兩週第三次走進這條窄巷,這裡的人家注重整潔,沒有檳榔渣、菸蒂構成斑點 ,路上只有柏油及水泥及金屬水溝蓋。阿華用同於打開防油紙袋的力氣,把五張傳單各自摺好,分別塞進一面牆上所有的郵箱裡,再走向下一道牆,把六張傳單各自摺好,然後塞進郵箱裡。這天,上頭給的傳單是藍色的,建築物還沒蓋好,但為了做傳單已經把它畫得很漂亮,一格一格的鐵灰石造窗子安插著整齊欄柱,高聳參天,配著事實上早已久未見的湛藍天空。阿華在中午接近打烊的時候才打開液晶電視,店裡客人也開始盯起螢幕,右下角的方格這幾個月開始出現空汙指數。

  「原來不是真的起霧啊!」阿華想起爸爸半夜咳個不停,趕快微微一笑,把最後一份鐵板麵交給一位整身西裝、配戴名錶的男士,然後開始用力刷著焦黑的鐵板,等裝滿客人不吃的漢堡皮、咬一半的薯條、只喝兩口的奶茶罐全部被丟進大垃圾袋裡一起打包好,阿華就可以吃員工餐了。

  有時候需要使勁塞傳單時碰到郵箱時會感受到像早餐店鐵板那樣的熱度,阿華會想,生命免不了循環,中午的太陽把光能與熱能交給鐵板,鐵板便死忠地將它儲存好,晚上才會慢慢散逸,然後隔天又再重來一次,直到厚棉被拿出來的那天,但隔年又要重新再來一次。阿華沒有辦法控制時間不往前,就像她沒辦法讓大漢溪河床上的石頭往上游滾。

  阿華總會趁發完傳單回到家時叫爸爸去洗澡,那時水龍頭裡的水被太陽烤成溫水,可以省下一筆瓦斯費,還有省下說服爸爸不要總逞強幫師傅扛瓦斯的力氣。

  「阿華回來哩!」玻璃門下方的滾輪被迫發出嘰哩嘰哩的聲音,阿華懶得上油。

  「噢!」爸爸以前的聲音沒有現在那麼混濁。

  「你幹嘛又起來亂走!」

  「妳今天下午不是也出去散步,我只是在家裡散步而已!」

  「我是去發傳單,不是散步!」

  阿華兒時的畫架倒在地上,原本卡在溝槽的帳單灑落一地,她撿起壓著自己的數字,靠坐在沙發上,閉起眼睛。爸爸從前年開始再也沒跟她說過她長得多像她媽媽,即使這從阿華出生就已經成為事實,但爸爸沒辦法從瞳孔觸及對媽媽的思念後,他再也不說這句話。

  爸爸說,爺爺晚年也漸漸失明,他知道自己像爸爸,就如阿華像媽媽,「像你媽好,不要像我。」

  阿華兒時不曾想過這間屋子會成為軟禁爸爸及自己的監牢,當年爸爸媽媽帶著阿華從大漢溪畔搬走的時候,爸爸媽媽跟阿華說他們要準備搬到一棟城堡裡,「像電視上那樣的城堡喔。」

  「爸,去洗澡吧,你洗完換我。來,我牽你。」

  「我快要不能自己洗澡囉,阿華啊。如果等一下妳發現我在浴室裡太久沒出來,或明天早上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那個時候就把我埋了吧,埋在妳媽旁邊。那個時候妳也自由了。」阿華沒有回話,她靠在浴缸邊哭,把水龍頭打開放水,那水淹起,像帶走媽媽的那場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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