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我的記憶一開始只剩下一道光和飛騰而上的冰冷。

當我睜眼瞬間，就已經是雲的一部分。

雲朵裡並不只有我，還有無數個和我相似的他與她。雲朵的空間裡，四處都是飄浮的細小唾沫。我們在雲朵裡交換彼此跟光和冷有關的記憶，試圖拼湊此生之前的樣貌……。多數的時刻，沒有誰願意讓誰先說話，總是搶在對方開口前說話；當然也沒有誰聽見對方開口說的話。事實上，我們之中的誰也不能想起任何其他記憶，只隱約的明白，雲朵並非我們久留之地。

大部分的時間裡，我們如果不是搶著說話，就是在嬉鬧。我們隨著高空中的風速飄盪，互相撞擊彼此幾乎看不清楚的身體，偶爾身旁無數個的他(她)與他(她)在撞擊之後，會變成另一種大於原本身體的無數個他。當他者越來越多，我們所處的雲層也就自動加大變黑，處於隨時會向下墜落的危機之中，分秒之間就會失去熱空氣的護持。

那天，我一如往常堆擠嬉鬧，真的沒有想到，終於輪到我從雲端摔落。在急速降落的頃刻之間，天地竟然一片昏黑，頓失所依的我們被引力牽引，背離著天直奔地而去。在那頃刻之間，記憶竟開始旋動，每一直奔而下的移動，我就看見自己更真實的模樣，我竟不只是我！

那日，是我，也不只是我，群聚在林地之上，拼比著誰能憑藉滑落之勢捲起地面的土，化土為揚起的輕塵。千百億萬個我奮力的直衝而下，我們妄想要讓穩穩攀附於地面的土，化為空中的雲朵，體驗浮移飄盪的感受……是我，也不只是我，使勁的、毫不留情的與地面之土在衝撞後夾雜為泥，轉起無數細小石塊，順勢切斷連地的林木根脈，從上而下席捲所有，撼動林木之中所有生者。

是我，也不只是我，聽見那奔逃的腳步聲或仆倒在地的聲響，聽見那逐漸微弱的呼救聲或呼喚聲響，聽見所有聲響俱寂後的悲泣與低喃……然而，是我，也不只是我，沒有因此就能停下往下或往前墜落的速度；是我，也不只是我，在那瞬間沒有止境的捲起所有眼見的土泥、石礫或石塊、漂流木或盤根、毀壞的建物支架、不知屬於誰的器具、失去生命的各種遺骸……直到，是我，也不只是我，與眾物凝化為一體，誰也動彈不得，佇足原地，除了諦聽存活者的悲鳴，就是凝望存活者低落的淚，暗自期待那眼淚能化開我被固結的餘生。

天地之間悲鳴的淚水如同斷線的珍珠，分秒不停敲打著我，提醒我身處佇足原地進退不得的命運。就在我眼前只剩一道光的時刻，孟婆從那道光中緩緩走來，她的雙手輕掬地面看不見的所有眼淚，毫不遲疑而練達將所有眼淚納入瓶罐之中，蓋上以七情六慾織羅而成的網布，旋即轉身找到我閃避躲藏光的身軀，問我：「悔嗎？」我還來不及回話，心中升起的悔意竟竟讓我恢復動彈的能力，我已決意跳上孟婆的掌心，把我說不出口的悔，全都交付給孟婆。

當我隨著孟婆回到忘川邊，三隻腳的大陶鍋穩穩的踩在溫火升騰的灶爐之上，盡忠職守的待命狀態，任誰都不能懷疑它會偎慵墮懶；灶爐旁堆著劈好的柴薪，柴薪一捆疊過一捆，正蓄勢待發，企圖燃起更燦爛的燄光……我知道這一世，將結束於眼前燄光之中，化為孟婆湯勺下的遺忘，為某人清滌去一世的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