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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上的魚

下一道菜上來了,一條橫躺在盤子裡睡著的魚。二舅公說話前,大家還不知道要搶。這場筵席最值錢的就是這條魚,二舅公說。以前只有貴族吃得起,慈禧太后也愛吃。桌上的轉盤動了起來,盤子裡的魚像車展裡的車一樣,四十度、六十度、九十度、一百八十度地展示它的姿態。二舅公再說,這種魚現在還長得跟幾百萬年前一樣,如果用相片看你還認不出來誰是祖先誰是孫子,歐洲抓過三千公斤的,也抓過一百多歲的。現在都只有山泉養的了啦,另個親戚補充。就算眼前這隻,也要養殖十年才能產卵,有錢想吃還得等勒。說罷,全部的人都變得非吃不可了,紛紛拿起筷子,卯起勁來挾呀折呀拈呀切的。

這條魚還真像鯊魚。它的胸鰭、腹鰭、尾鰭、臀鰭,看起來都特別長,魚皮厚實、得剝除棄掉。它的頭禿禿滑滑,夾雜著白色與灰色的斑點,在蔥花與薑絲的簇擁下,冒著活躍積極的白氣。它的尾巴被三嬸肥胖的手給扭了下來,挾到她粉紅色的塑膠盤裡,從側面看像是豎立的愛心,又像是小心孩童或者前方有落石之類的號誌。它的背脊像山脈一樣高低有致,那股威風想必是蜥蜴與恐龍瓢竊的對象。最奇異的,是它側面的肚腹,排列著一行筆直、螢光閃爍的圓形窗,我相信,如果現場突然熄了燈,每一桌肯定會各自浮起一艘四十五公分長、配置深海魚雷的灰色潛水艇。它的眼睛,不就是潛水艇的指揮艙嗎。我向指揮艙凝視了幾秒,想等到一個允許行動的指令,但說時遲那時快,大姑一邊嘀咕著魚最營養的還是眼睛阿,一邊動了最精準的魚眼手術。就這樣,我方雷達很快地失去了深海潛水艇的蹤跡。

魚的眼睛,此刻在大姑的嘴裡咕溜溜地滑動著,它看見她黃金搭成的雙排臼齒,在靈活攪動唾液的舌頭上彈跳。它大概不懂自己如何踏上此刻非人的命運,對人而言,越珍貴的東西,遠距離的喜愛與視覺的擁有是不夠的,要能觸摸、獨佔,要能咀嚼、吞嚥,要經食道碰撞、胃囊磨碾,進到腸子裡,好彌補從野獸演化為人的一些缺憾。很快地,胸鰭、腹鰭、尾鰭、臀鰭都一一離散,散落的骨架圍在圓形的紅桌邊,成了九座小石塚,檯面上只剩一條瘦弱的背鰭,彷彿光禿禿的社區公園中間,那支小孩玩的單槓。有這背鰭在,剛趕來喜宴的人見了,至少能約略猜出盤中原本是道什麼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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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票

和鈔票一樣,這張車票在是否為真、避免迷惑這一點上令人放心,因為從它的左肩到左腳,有一條筆直的雷射防偽線,像好人好事代表、孝行楷模才會受頒的紅綵帶,欣然地宣告自己繼承的殊榮,與一且唯一、不容被模仿複製的真實性。

車票的體型比鈔票小,只有護照本的三分之二大,背景呈淡鵝黃色,佈滿了淺淺的、藍綠色的三角形,好像春天野餐時,鋪在草地上做做樣子的餐巾。身為車票,它的表情很豐富。臉上除了寫滿了大小參差的符號、項鍊般銜接外,符號之間還不約而同出現星狀與點狀的刺青。票卡正中央一條長直線與長縱線交會了,分別刻劃著鼻子和眉毛,眉毛的左上邊硬是擠入一個方形的企業圖騰。翻到背面來,一整掛帶有警示意味的條款密密麻麻,搭配著兩截篤定不阿的驗證條碼,像阿兵哥沒理乾淨的三分頭;這條碼想必如蚯蚓一樣厲害,是世界上特徵最少、卻還能被一眼讀懂真偽的有機體。

這張車票顯然與鈔票不同,擁有自己的獨特。時日有限的車票,某種程度來看信仰是基督,此生沒有輪迴,只能做好事然後祈禱上天堂。車票的最下邊,融入了一行清晰有力的所屬人姓名,和深藍色的日期打印。這個姓名宣稱車票心有所屬,還允許我們推測出:這車票只經四人撫慰過,發出車票並打印日期的人、接手旅行的人、途中檢查車票真偽的人、以及車票掉在地上後熱心拾起還回到旅者身上的人。如果要愛人,就愛車票。你是它一且唯一的歸屬,不像鈔票,流遞在千萬人手裡,總是不安,總讓你憂慮它何時屬於你,或是否能夠真正屬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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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錶

工業化的社會開始懂得攜帶時間,要等到1868年,百達翡麗為一個匈牙利的伯爵夫人特製了一支裝有皮帶的計時器開始算起,攜帶時間在當時是稀有、昂貴且厚重的,並不是因為時間本身的價值,而是因為攜帶它的工具製作技術還無法普及。也有人會說真正的時間容器來自二十世紀初,當時一位飛行員亞伯托˙桑托斯˙杜蒙認為從懷裡拿出懷錶對時很困難,請託好友協助解決問題,於是有一圈皮帶及錶扣的手錶正式誕生,直到今天的人手一支。

一支手錶除了顯示時間,往往還慷慨附設很多功能,大概跟坊間的安親班一樣,小孩寄託在這裡,還能順便學才藝顧品德。舉例來說,有一種手錶光在中心顯示一個地方時間還不過癮,還要在已經小到不行的圓形角落明示另一個世界的時間,以展現它的多元視野。另一種手錶則以精確聞名,能用一個按鈕使骨感的秒針在十分之一甚至到千分之一秒間停頓,有這種極端的角色所參與的比賽,想必保證了奧運級的公平。

還有一些手錶具有清晰的人格特質,天性博愛大器,除了地球時間、也關心遙遠他方的月亮陰晴圓缺;或者它是完全不計酬的看護,隨時忙著度量人手上的脈搏與生命的強度。接著會有人好奇,那,世界上最堅強無懼的手錶存在嗎?有的,看看這款在純氧環境下耐高壓、耐溫差、耐輻射的手錶,能脫離大氣層、翱翔外太空,深入海洋最底部、探索馬里亞納海溝,堪稱是錶界的極限運動員、太空人。然而,若要票選最受喜愛手錶,這支橘色的舊錶肯定會脫穎而出。舊了的橘色錶帶像土星光環般,環抱著錶的本體,銀色的錶冠在右邊像耳朵般凸起,十二個飾有銀粉的羅馬數字,斜躺在橄欖型的錶面上,時針與分針,是兩個受玻璃保護、遠離紛擾的嬰孩,正安詳酣眠。這支手錶無意與任何事物競爭,單純作為時光的容器,與靜止的瞬間共享親密的循環。看著這支錶的處世風格,會讓人相信,在如今崇尚緊湊與多工的年代裡,安靜卻不感空洞的陪伴,也許還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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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號鞋

世上很多種鞋。高跟、低跟,平跟、拖鞋式,綁帶、露趾,花的素的。圓頭、尖頭、附氣墊、底部防滑,布面、皮革,退流行的、正風靡的,運動用、或出席聚會用的。各個款式凸顯各種身分階級,暗示此鞋一生待遇及命運的差別。舉例來說,灰姑娘的高跟鞋,是由水晶或玻璃製成,材質的高貴特殊,使得玻璃鞋成了辨認身分真偽的關鍵物證,鞋子的精緻易碎,更讓一心尋求真愛的王子不忍忘卻並且心生保護。

這也許間接說明了七號鞋的遭遇。它的外型不是童話裡的美麗焦點,從左邊、右邊、前面、後面看,都一樣平板,甚至因為不知名的緣故,它的整體一吋吋地癱軟下來,那身形就像久放桌上的年糕。種種跡象揭露了七號鞋的衰敗。乳白色的牛皮鞋面,受汗漬污泥的侵擾,已變質成一臉蠟黃;剛開始緊密交叉的鞋帶,經年相處仍摩擦不斷,如今積仇難解,在鞋面上互相賭氣偷窺。鞋底那兩片對稱且平均支撐左右的橡膠,與旅途道路齟齬不斷,過去血氣方剛模樣,消磨成為失眠所苦的中年人,注意力渙散。兩塊丘陵般起伏的鞋墊,死心眼地仰臥在七號鞋身體內,不比拳頭大的黑圓印,是丘陵上邊界不明的烏雲投影,彷彿隨時要下一場大雨。

但七號鞋看來不像介意任何內部的衰敗,尤其當這些衰敗是個別經驗所造成的,或某些故事的開始到結束所造成。它迷路過,在歐洲小鎮的石子路,它奔跑過,在城市夜裡追一台垃圾車,它跟隨過,一行夏末遠征的登山隊,它跳躍過,在冰雪不解的哥倫比亞冰原。想起這些參與,老舊與平庸便無法全然隔絕七號鞋與它的希望,就算今日在這棟大樓之中,有另一雙嶄新的潔白的、無臭無味的新七號取代了它的地盤,它仍無法嫌棄自己。有些鞋是王子的收藏、公主的嫁妝,有些鞋的任務,則是作為寄居蟹暫住的那枚貝殼,從創造一開始,就註定被浪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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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斯爐

瓦斯爐上的火,正以一圈海浪般湛藍的光澤,往上方竄起,隨著窗外傍晚的風,往東吐而後又往西吞;瓦斯爐氣孔根部,那鑲著紫色的鑽石刀鋒更是分明,從刀鋒的中心流溢出來的火光,如塗鴉用的噴槍,均勻規律地在鍋底噴灑橘紅色、黃白色的顏料;頂部的烈燄則像精緻的細毛畫筆,每一道筆觸都帶著金色的光芒,彷彿一頂國王戴的皇冠;爐火的中心另有一個藍鑽圍成的小皇冠,歡愉地吸吮著瓦斯爐提供的氣體,一口一口心滿意足;光看這兩圈同心圓,會讓人以為火這種物質只是霓虹編織的羽毛帽,抑或兩團淺粉淡紫的半透明簾幕。

瓦斯爐看似侷限了火焰的形狀與範圍,但其實作了弊,自然之火本應無聲且沒有方向,用不著刻意尋找路途,只要可燃物質如北極星佐引著它,火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行進;把可燃物轉化為灰燼後,自然之火會往另一個對象倚靠,因毫無計畫、原始不定而顯得自在。皇冠之火則專注多了,逆轉的安全閥,點火器瞬間的摩擦,皇冠之火綻放在瓦斯爐之上,一朵燃燒的花,或能被仰望的光,總是可預測而語帶保留。當世界上能被接受的任何炙熱,都存在著有限性以免成為恐懼的客體時,突然間瓦斯爐讓人羨慕了,因為,火,作為人類至今仍無法真正觸摸到的事物,瓦斯爐卻有幸能觸摸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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