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盒

 

抽屜裡的音樂盒,是小學畢業那年,一位同學送的禮物。

音樂盒上端的圖案,採陶瓷雕塑而成,用色以黃色和桃紅色為主,視覺上顯得相當溫馨;造型可愛,是兒童樂園中常見的旋轉木馬。黃色、桃色相間的帳棚下,是四隻淺綠色的迷你木馬;而棚上,站著一隻頭戴一朵粉紅小花的猴子。一眼望去,猴子的比例遠遠大過旋轉木馬,使得音樂盒在給人溫馨之外,倒也顯得格外的逗趣。

這是我第一個音樂盒,而令我最愛不釋手的是音樂盒裡的音樂。談到這個音樂盒的音樂,又是一件奇事了。照理來說,如此可愛造型的音樂盒,轉動它時,應可期待聽到一首和它屬性、風格相去不遠的曲子。

不過,當我第一次轉動這個音樂盒時,我就知道我猜錯了一一那是一段曲調略微感傷的旋律。

以前年紀小,只覺得音樂盒裡的音樂很美,偶爾心血來潮,就把它從抽屜取出,轉個幾圈扣環,看著它和著音樂,靜靜地在桌上旋轉。滿足了,又將它收回抽屜,並上了鎖。

算一算也十年了,音樂盒被我擱置在抽屜裡,幾度遺忘、又幾度想起。

音樂盒的旋律,總能喚醒我記憶裡模糊的面孔、熟悉的香水味。或許,在陪伴我的日子裡,這段旋律早已化身為我的一部分,成為我情感記憶裡的一扁舟;在月光下,搖搖晃晃。

現在,音樂盒已不如往昔矯健。有時,扣環轉盡了,它仍無動於衷。

旋轉木馬不旋轉了,四隻小木馬發愣般杵在原地,也朝我投了不解的目光,這讓我不自覺也跟著乾著急起來,在心裡吶喊一一

 

「旋轉吧!轉動世界上最動人的音樂吧!」

 

  

一封家書

 

親愛的明耀: 

    身體是否安康!真的非常用功在看書以致於沒時間打電話報平安嗎?還是排隊打電話太擁擠了?希望你當心飲食,保重身體。

    若你再不與媽媽連絡星期六端午節到伯父家拜拜後就安排上山會面。

    距離第二次學力測驗還有八天

                     分秒必爭;加油!加油!

祝你身體健康!

    學業進步! 

                                               愛你的媽媽91/06/13

 

這一封信,收藏也近八九年了。到現在,依舊難忘當初見到此信的興奮。

國小畢業後,和一位好朋友分隔兩地,各自就讀不同的私立中學。國中時期,以書信的方式,維繫了近兩年的友誼一一這份情誼,對當時我們而言,是世上最真誠、可貴的感情了。

上郵局買郵票,到書局選購不同風格、紙感的信紙;和同學通信,開始令我的生活充滿了期待。信紙的風格、好友字跡的轉變、書信詞彙及語言的交雜使用開始出現簡體字、英文字,種種轉變跡象,伴隨著青春期賀爾蒙的催化,生活宛若一條拼湊、鮮豔的百衲被,花花綠綠,別有一番樸實又衝突的美感。

不過,我從來沒和家人通信的經驗。

和家人通信是怎樣的感覺?」我納悶著。

 

明耀是我國中班上的同學,這一封信是他母親寄到學校給他的『家書』。那一次,他從輔導室領回了信,回到班上後,坐在位子上,正拆了信在閱讀。

「那是什麼?」看到他靜靜盯著手上那張白色的A4紙,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隨口問了他。

「我媽寄來的信。」他回答我,語氣平順,但神色略顯黯淡。

「哇!這麼酷啊!可以借我看嗎?」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中,我完全忽略了他臉上的神情。「這封信可以給我嗎?」看著、看著,一封來自遠方母親的信,讓我內心湧起了收藏的渴望;原來收到家人的信,是這麼地叫人興奮啊。

「哈哈!你拿去吧!」見了我熱切的眼神,他倒笑了起來。雖然不明白我的舉動,基於我倆的交情,他二話不說,就把信給了我。

拿到信後,我樂了許久。這份喜悅無從與人分享,也無從解釋;它並非是什麼價值不斐的稀世珍寶,而信裡,聊及生活瑣事,遣詞用字上也顯得平庸,談不上什麼優美的詞藻。

 

不過,它卻給了我一個答案,一份在手指間,細細搓揉的感動。

  

  

圍巾 

 

「你覺得自己的人生像什麼?」學輔中心的老師問道。

「像一條……初學者織出的圍巾。」我凝視老師的眼睛,好一會兒才緩緩吐出這幾個字。

「為什麼?」老師挑了一下眉,感興趣地接著問。

「因為編織時,初學者無法掌控好雙手的力道,常會把手中的毛線扯得過緊。也因此,織出來的布料往往失了毛織品該有的彈性與柔軟,摸起來,總是少了一份生氣。我覺得我的人生好像也是如此,」

停頓了一下,我慢慢拉回小時候第一次織圍巾時,手扯著毛線的緊繃感,「施力過度,手的肌肉反倒變得僵硬無比。手一僵硬,便容易漏了針。」

「老師,你知道打毛線漏針,是一件多令人惋惜的事嗎?一漏針,毛織品就會留下無可挽救的破洞。初學時,總會不小心漏了針,到最後一條好好的圍巾,看起來滿是坑巴,那裡陷了洞、這裡缺了個角。」我整理了腦中略微混亂的思緒,試圖藉由編織圍巾的經驗,來比擬自己的人生。

老師笑著和我說:「你的比喻很有趣。下次碰面,能不能把這樣的圍巾帶過來給老師瞧一瞧?」

時間關係,老師在按下錄音機的『OFF』鈕後,我們就結束了這次的個別諮商會談。

 

離開學輔中心,走出教學大樓,夏日炙熱的陽光扎得我一時睜不開眼。適應室外的光線後,我一步步踏回宿舍,腦中全是剛和老師的對話。

學生宿舍外面,種了一排梔子樹,樹下鋪滿了一地灰色的鵝卵石。夏天到來,樹幹上結出一朵朵白色的花苞,盛開的梔子花有一股脫俗、清新的美,白色花瓣宛如一襲高貴、典雅的婚紗,尾端則染上了一股淡淡、不搶眼的黃色。

盛開的梔子花,不久後,花朵旋即紛紛落下,像一場戀人相遇的雨季。潔白的花朵散落在一地灰色鵝卵石上,一直是一幅相當吸引我的畫面。回宿舍之前,我轉身走向這排梔子樹,在這場落花雨季中,找了一處陰涼角落坐下,讓思緒盡情奔馳於時光的幽道。

一旁的教室區傳來下課鐘響。校園在午後貪睡一時片刻後,隨即活力十足,陷入一片喧囂。我常驚嘆它這股生命的活力。

樹蔭下,人群的腳步聲將我拉回炙熱的午後,一時之間,我想起剛來不及說出的話:「織毛線時,無論是手、還是心,都必須維持在輕鬆的狀態;有了柔軟,雙手織出來的圍巾,才摸得到編織時,每一針、每一線的情感。」

這是在很久之後,我才從織圍巾這件事情上,悟出的一份道理。

 

 

 

爺爺的腳踏車

 

爺爺過世的早,他騎腳踏車的身影一直是我腦中清晰的畫面。

 

爺爺有一片菜園。早些時候,他身子還健壯時,每天清晨都會騎著腳踏車,上菜園展開他農作的一天。

在奶奶過世後,這近十年的時間,我常不經意瞥見爺爺孤單的身影,家裡的大人每天為了生活忙碌,似乎沒有人看出爺爺日漸憔悴的眼神。而我的台語說得破,和爺爺溝通,一個字常在心裏翻滾了半天,還發不出一個單音來。久了,和爺爺說話倒也成了我幼時生活壓力來源之一。長大以後,每回看著了爺爺,也不自覺會離他遠遠的。

我常在心裡想,爺爺的孤單,大概只有他的腳踏車能理解吧。那是一台農業社會裡常見的腳踏車,沒什麼特色,外型和務農人的本性一樣,務實、不花俏。在爺爺坐輪椅之前,這台腳踏車陪伴他近二十年的時間,遠比我和爺爺認識得更早。

腳踏車前端的把手,在爺爺長時間的緊握下,練就了一身圓熟的身段,只是有些地方褪了色。車體許多地方也生鏽了,四處斑駁,看得出歲月吻過的痕跡。

白日,爺爺總是把剛摘下的地瓜葉或絲瓜,堆放在座墊後方的置物檯上。下午一兩點過後,太陽不再那麼螫人,爺爺便牽起他的腳踏車,踩著腳踏板,上路赴黃昏市場的人潮。

接觸攝影後,我一直喜歡把鏡頭對著腳踏車,特別是路旁廢棄、積塵的舊型腳踏車。生鏽的輪軸和車架、脫序的鏈子,這一幕幕索然無味的畫面,都讓我心裡有著一份雋永的熟悉感;回味一個老人,在黃昏的路上踩著腳踏車,夕陽下,人影、車影不斷交疊、拉長的光影變化。

  

 

木棉花

 

如果有個城市,在街道中央植滿了木棉,那肯定是最美麗的城市了。 

搭公車是我認識每座城市的開始。常常我記不住路名,卻非常清楚哪些路段,有著木棉道的身影。

木棉,一種生長在熱帶及亞熱帶地區的落葉大喬木,樹幹基部密生瘤刺,外觀醜陋,卻能防止動物侵入。花冠五瓣,多為橙黃或橙紅色,是一種饒富個性的花朵。

因為先開花後長葉,在開花期裡,木棉上的花朵在晴空下,總顯得孤傲、孑然,直挺挺地高踞枝頭。孑然的花瓣戀上清新、洗鍊的藍天,更顯出一份無人能懂的孤寂;而這漠然身影就是我愛上它的原因了。

無論什麼時刻,木棉花都美得令人屏息。 

 

大學時,校園的某個角落裡也種了幾棵木棉。

這四年的春天,每回路過這排木棉,我總愛抬起頭,瞧瞧樹上那與世隔絕的身姿。驚豔、讚嘆,然後滿足地離開。

有一回我和同學談到我對木棉花的傾心:「就是那股獨特、如詩意般的氣質,讓我為之著迷不已。」

「恩…,」她說:「如果你每天都必需清掃掉落一地的木棉花,大概就不會這樣覺得了。」

「……」被潑了冷水後,我回瞪同學一眼。隨後我們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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