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實在是太扯了!

  掉在地上的紅色小丑鼻被我飛快地一腳踩扁,發出「啪機」的聲音,冷汗如雨後土中急欲呼吸的蚯蚓不斷從毛孔鑽出,渾身雞皮疙瘩連番跳波浪舞,而腳下兩條腿則是著魔般不斷自動狂奔。

  不能往回看,沒有時間往回看,胸口的氣已顧不得我換。

  棚子內來觀賞馬戲團表演的觀眾們顯然覺得這真是個「特」有趣的好戲,各個臉上含著興味盎然的表情,目光如同探照燈發現奔跑的敵軍蹤影,一一聚焦在我身上。

  我猜臉上白色滑稽的妝可能已經被汗水洗掉大半,再也遮不住因為驚嚇而張大的嘴巴,因為現在真不是個小丑該顧及形象的時候!目光一掃,台上夥伴們也極力掩飾恐懼的眼神,他們邊表演邊注意我的動向,然後有如超級強力磁鐵同性相斥,我一逼近就迅速閃開。

  當然,因為緊追在我背後的,可不是區區兩三個人就擋的了的,那隻力大無窮,破壞力驚人,連團長這身經百戰的馴獸師也難以駕馭的傳奇野獸:鷹馬。

  當初為了挽救馬戲團逐漸頹敗的票房,團長不知從哪兒弄來這隻極為罕見又怪裡怪氣的四不像。當時他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般滿懷希望與興奮的表情,告訴我們票房有望了。團長開心地一把掀開遮掩鐵籠的布,裡頭有隻成馬般高大,渾身佈滿羽毛,貌似鷹鳥與四足動物的組合。牠四隻有如蹄科般穩重但尖銳有力的腳爪,背上還有雙巨大翅膀(但團長說牠還不會飛,誰知道呢?),最後延伸到類似鷹一般帶傲氣的眼神和鳥喙。牠機警地轉動脖子,用犀利的眼神打量圍住牠的人們,先從喜孜孜的團長,接下來是面無表情擦拭刀片的大姐艾達,繞過把手盤在胸前抱著鞦韆繩的阿翔,最後落在我這個小丑的紅鼻子上。當牠望向我的時候,我發誓,可能是當小丑培養出來的第六感漸漸敏銳,我感覺牠的眼神就像寵物會自動幫主人分階級一樣,而我就是被定位成比牠還低賤,只能當小嘍囉給牠玩弄在腳爪間的那種角色。

  團長開心地撫摸鷹馬的背脊,然後說光是為了看這隻動物票房就會爆滿,只要再加上他馴獸的精彩演出,我們一定可以穩穩大賺幾場,從拮据的困境脫出。

  只是,團長說,只是,他需要一點時間和這隻動物相處。

  天殺的我多希望這時間從沒開始過!

  在舞台上和鷹馬玩「你追我跑」的繞圈遊戲,我一邊觀察觀眾們的表情,心想不知道團長何時才會清醒。

  這次是鷹馬首次登場,團長特地精心排練,連結目表都仔細講就,讓鷹馬和他當登場壓軸,中間就讓我暫時串個場。

  輪到我退場時,原本想來個帥氣後空翻做小丑完美的Ending,誰知道團長牽著的鷹馬就在身後不遠,當我下腰時正看到牠的腳爪蠢蠢欲動,最後一翻,身上拿來拋的小黃球們竟然自己頑皮的跑出來,一股腦往團長和鷹馬身上飛彈去。

  這下慘了,我一回頭,看見鷹馬好像覺得自己被冒犯一般,牠尖銳的腳爪和鳥喙在燈光下閃爍,眼神射出殺氣,憤怒地將身子仰起朝天長嘯,兩足站立,頭一甩就脫離團長佈滿肌肉的手臂,前方兩隻鷹爪在空中揮舞,整整比我高過半公尺。團長迅速跑到爆走的鷹馬前方,他曾經千交代萬交代過我們,絕對不可以站在鷹馬身後,不然牠一蹬可不是人類脆弱身軀承受的起。可是當團長想要安撫鷹馬時,可憐的他連韁繩邊邊都沒碰著,一腳踏在那些頑皮又滑溜的小黃球身上,只見團長壯碩的身軀瞬間歪斜到一個大角度,後腦撞到附近的台柱後就不省人事地攤坐在那兒。

  連健壯如團長都安撫不了的野獸,怎麼可能是我這十幾歲小夥子能駕馭的?脫韁鷹馬就這樣朝我瘋狂撲來,我全身上下的血液全部衝擠到腦中,嗡嗡大叫:快跑!

  難道是一切發生的太輕易了嗎?所以觀眾們才這麼捧場不以為是真出亂子?我邊跑邊閃地上殘餘凌亂的道具,其他大部分已經被夥伴們趁亂收拾,避免發生像團長的慘劇,大夥有志一同想壓制現況,畢竟被催繳的貸款可不比身後的鷹馬弱勢… …

  只怪我太專注的表演特技,忘了收緊裝道具的袋口。

  我當時只是想,就這麼一次,小小的表演一下也沒關係,畢竟打從一開始我就不只是為了當小丑才進來馬戲團的。

  雖然後空翻也不過是個雕蟲小技,可是我總得習慣在台上蹦蹦跳跳,藉此更接近阿翔前輩的高度一點。當個小丑娛樂觀眾是有趣,可是我更嚮往在空中飛馳的感覺。平日只要一有機會,阿翔也很願意陪我練習,他說我的運動細胞有天份,但是真正能登場的表演者,除了靠紮實的練習外,還要隨時注意台上與台下微妙的連繫,他說我只將精神貫注在表演,要多培養掌握觀眾情緒的能力。

  所以我才會「暫時」當個小丑,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成為空中飛人!

  只是,小丑當的挺久了,團長也一直沒有動靜,我都已經可以在空中盪鞦韆了,為什麼還是沒有機會登場呢?

  如今團長一心投入鷹馬的訓練,想必早就把我的提願拋諸腦後。

  一不注意,我不小心絆到腳,眼看就要往觀眾席撲去,耳邊傳來觀眾們的驚慌聲,若是我栽進去也就算了,但後面的鷹馬可是來勢洶洶,甜甜的香味撲進我鼻子裡,眼前拿著爆米花的大叔顯然也發現不對近,上揚的嘴角從興奮到僵住,可能是腦子發現要逃但是身體無法反應,我越靠越近他的眼睛和鼻孔越張越大,總不能連累到觀眾吧?我趕緊做出個滑壘煞車,在舞台邊抵消衝力後再往別的方向跑去,幸好距離夠,鷹馬也來個帥氣的回馬槍,往我追來。

  大叔在後方直喊過癮,一旁的觀眾也群起鼓掌歡呼,但夥伴們和我都把冷汗收近毛孔,心中不曉得呼喊多少次哈雷路亞,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只是個僥倖,隨著各種衝力的掌控,我的體力也漸漸耗盡,絆到腳就是最殘酷的證明。

  喉嚨越來越乾,腳底開始有點痛,可是我不能停下來。

  鷹馬的叫聲緊咬我耳朵,突然覺得肩膀一陣涼意刺痛,不知道何時肩上被鳥爪劃了一道,幸好不深,但汗水滲入有點不舒服。觀眾們似乎也漸漸感覺不對,有的拿起手機,有的慢慢往出口移動,有的不知道是想看好戲還是呆在那裏,沒有動靜。

  此時眼前冷光一閃,原來是艾達大姐手中的飛刀,真不愧是有經驗的表演者,她臉上完全沒有緊張的表情,艾達的眼神靜若深潭,表演時飛刀有如自帶意志的冰柱,冷冷清清不帶感情帶精準的風壓。艾達迅速將飛刀一一射往我附近的台柱,順著刀光往上一看,是阿翔前輩倒掛在空中向我伸出雙手,柱子前方有幾位夥伴扛起大型彈簧床嚴陣以待,頓時我明白了。

  我用盡我身上最後一點力氣,踏著彈簧床往柱子上方跳去。

  一接觸到柱子,我就奮力踩著艾達的刀子往上空爬,所有的聲音都被拋在下方,阿翔在空中盪著。往下一看,鷹馬暫時被彈簧床擋住,牠在空中揮舞兩隻前爪看似不想放棄,夥伴們七手八腳極力應付。

  我站在空中不停喘氣,腎上腺素讓心臟不停在胸中鼓譟著,週圍涼涼的空氣滲入身體,毛孔好像都成為接收資訊的基地台,全身上下的神經都非常敏銳,爬上空中飛人的小舞台,我得以暫時喘喘。

  突然全場起了不小的騷動,沒想到,那隻年輕又桀傲不遜的鷹馬,好像也不甘心就這樣結束般,牠退開拿著彈簧床的夥伴們,張開翅膀,意識性拍動幾下,跑幾步推進,竟然就這樣往我飛來。

  「老弟,看來你也該飛囉。」阿翔前輩的聲音盪了過來。

  我知道,雖然這不是最好的準備情況,但對我來說或許是跳脫小丑的最好時機。

  鷹馬一開始飛不太穩,牠八住柱子撕抓了一陣,艾達的飛刀像零碎的小鐵片,禁不起鷹馬的粗暴,輕輕落下。

  前輩已準備好接替我,他掛在鞦韆上擺盪著,我盡量穩住自己的呼吸,套好不知何時準備在旁邊的護腕,雙手拍拍防滑的白粉。

  鷹馬不太習慣攀爬,牠滑下,再掙扎爬上

  我緊握自己這一端的鞦韆,趁鷹馬再度拍下翅膀時,算準阿翔盪過來的節奏,輕輕地盪了出去。

  要在空中跳躍,首先一定要先有足夠的推進力。

  我盪了第一下,再擺動身子使勁往回盪。

  我聽見鷹馬的振翅聲,爪子搔抓柱子的聲音,還有台下觀眾的嘈雜聲。

  我盪了第二下,前方的空氣迎接著我。

  回頭看見下方的鷹馬再度攤開翅膀,脫離柱子,往我飛來,牠巨大的身軀隨翅膀拍動,在空中載浮載沉。

  第三下出去,我直視對面的阿翔前輩,到達最遠方,我鬆開抓住鞦韆的手。

  週圍的空氣徐徐彿過我的雙手,雙頰,到全身,撲面盡是清涼。

  一切好像慢了下來,棚內絲毫沒有聲音,場內的燈束也都屏息。

  阿翔前輩精準的抓住我的手臂。

  我們在對面夥伴的接引下到達另一端的小舞台,落定。

  下方一聲哨音勾起鷹馬注意,牠往聲音發出的源頭緩緩降落,原來是團長。

  全場再也禁不起這份沉默,如雷的掌聲與歡呼聲瞬間充滿整個空間。

  我癱坐在小舞台上,覺得全身的能量都在剛剛最後一刻用光了。

  夥伴拍拍我的肩膀,他臉上寫滿了肯定。

  我脫下護具,想還給準備離場的前輩,他笑笑說:「那是準備好給你用的,以後要好好保養。」

  我看見下方敬禮完的團長臉上掛著「我早就算好」的笑容,再看看剛才自己緊握的鞦韆,他們在空中擺盪自若,好像還意猶未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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