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
我對爸爸說哥是個作文老師。
其實作文老師只是他忙碌生活的一小部份。
主流媒體的說法是「全方位創作者」;他搞多媒體、玩劇場、出小說、上廣播談散文、電視上聊音樂、評析當代藝術……實在想不出藝文圈有什麼是他沒沾上邊的。
在搜尋引擎打了他的名字,他竟然跟某位奧斯卡影后的名字連結在一起;原因是他剛好有篇小說跟影后的緋聞對象同名。哥他也沒想過幾億人可以連上他的名字吧。
寫作在我們家可是要殺頭的。爸爸常說寫作能有什麼出息?能寫出個什麼鬼?等你寫出什麼屁,我看都要一腳進棺材啦。
爸爸後來兩隻腳都沒進棺材,但一隻腳卻跛了。
那一年哥拿了第一個獎,在電視前告訴爸自己一直默默從事寫作,從來沒告訴他。正在嗑瓜子的爸看到轉播有好幾秒沒出聲,我們懷疑他被噎著。並不是,而是更糟糕的中風。
哥的第一份獎金成了醫療費,爸的一隻腳卻一直沒好起來。
我哥就像爸愛喝的二鍋頭,後勁很強,年年一座獎不稀奇,後來他還跟一群年輕人搞了一個潮牌。
當然哥待我不薄,畢竟當年是我給他做掩護。爸很嚴格地審查他的書包,看看有沒有稿紙或小說之類的違禁品。我剛上小學就認識了許多字,都是哥敎我的,所以課業不是太大的問題,因此我有很大的空間從事課餘活動。我時常幫哥偷渡許多稿紙書籍,可說是他最大的供應商,我還會假借各種名目去不同的圖書館、書店借書,有時成有時不成,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長大。
現在回想起來,誰會懷疑綁著兩隻馬尾的小女孩呢?爸又寵,我成績又能讓他們高興,故而我做什麼爸也不太管;天曉得我才是最大的反動份子。
後來我的人生不小心結婚又離婚,才發現有時離婚跟寫作一樣難以向人啟齒。爸這幾年的神智狀況也越來越難向人訴說。有次我在他面前,他竟然問哥:妹上哪兒去呢?這陌生女人怎能穿短褲隨便在家走動?
是啊,換哥幫我這嫁出去又離了婚的陌生女人作掩護了。
逐漸失智的爸不記得我,卻還記著哥要寫作這根心頭刺,他常問我哥是不是躲在哪偷偷寫作?我曾認真地跟他說過哥現在有多麼風光,結果他只是緊張兮兮地望著我,問我當作文老師會不會沒有飯吃?我又跟他解釋:現在孩子連造個句子都造不好,好多父母都送孩子去寫作班呢,收入很好的。爸似乎才放心,一下子又憂愁地問我要是他當不成作家怎麼辦?
剛離婚的女人實在禁不起這樣跳針式地反覆詢問,最後我只有慎重地告訴爸爸:哥去當作文老師了。
爸坐在椅子上蹬著還能動的腿喃喃說道:作文老師應當比寫作好些吧……
【魚】
我從不曉得魚可以洩漏人的虛榮。
那天阿慶向廚房煮飯的阿桑買十片鱈魚,真是大手筆呀,阿桑邊洗碗邊睇著他。沒辦法,阮某不吃白帶魚啊。我邊扒飯邊思索這兩者之間的差別。
阮某叫我要買圓鱈,好在我幹到廠長,阿不然怎麼養得起妻小;返家可以呷阮某的好料,這是小錢啦,阿慶有點得意地說。
我卻飄出一絲哀愁。
以柔是我國中同學。
我已記不得她以前的模樣;可能像鱈魚般白素素的,大概是五官不立體皮膚又白淨的緣故。
聽說她家境貧寒,繼父沒能像一個父親的樣子;畢業後升學不順遂,她索性離家半工半讀。我曾在加油站、美容院、大賣場等地方遇過她;有陣子我對魔幻寫實入了迷,以為她是人型立牌,每次總是標準笑容,彷彿有什麼目的一般。
多年後,她比我早三個月進公司,一開始做著小妹倒茶送水的工作,不知怎地茶就端上了廠長桌上,後來還可以接受指定咖啡、奶茶或烏龍茶。
起先我不願想太多,等到流言像那杯潑倒在阿慶廠長身上的茶水般漫漶了公司上下人心。
我想,那茶水必然有些什麼魔幻的成分在裡頭,否則阿慶怎麼會跟他結褵十載的前妻離婚?
當時鬧得很大,以柔待不下去被逼退。幾個熱心的同事替她發愁丟了工作;結果當我們收到喜帖時,全都啞然。事實是她找了更好的一份職稱:廠長夫人。
一共要負擔四個孩子的費用啊,果然一切都為了那四個孩子啊,同事指了指千元鈔捉狎地說。前妻兩個,現任的兩個,阿慶真是厲害。
我漸漸分不出這是恭維還是消遣。
有了阿慶,以柔可以不必再挑魚刺,真幸福。有的同事這樣說道。
某天在飯堂吃得比較慢,遇上以柔,她興沖沖提著剛煎好的圓鱈說要給阿慶,他還在現場接待客戶,以柔只好百無聊賴地在廚房東看西看,後來打開便當盒,瞬間出現賣場笑容,還弄不清那笑容之前的表情是什麼,她便笑吟吟把便當盒推到我面前說上班辛苦呀,要多吃點。
我一愣一愣地,雖是國中同學,卻沒什麼交集。
我想她果然有廠長夫人的大方,真體恤下屬,我微笑地望著便當盒。
後來,我小小的歡欣就像冷掉的鱈魚一樣……發出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