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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冰汽水 重:地獄

 

  父親的惡耗,就這樣硬生生插入他逐漸上軌的生活中。 

  直到望向大體被火吞噬的前一刻,他都還沒能進入狀況。望著遺照裡父親一貫溫和平淡的笑容,但他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父親真實的樣貌。

  「順走。」是他在人世間對父親最後說出口的一句話。

  父親生前安分守己,衣物與棉被都折得整齊,家中大小事一旦碰到父親,就婉若被馴服的獸,一一溫潤而順利的化解。因此,他從未看見父親生氣過,即便當他拒絕繼承家業時,父親也沒有太大的反應,不反對也不支持。並非父親不擅表達情緒,只是那就是父親的個性,像帶透明度的白色,不易在記憶中起波濤。任何與他父親有交集的人,大部分也對父親沒什麼印象。

 

  其實也無須對父親有印象。

  因為,他父親是掌管地獄的神。

 

  神無需情緒,沒有牽掛,而他是他父親的兒子,在普通的人世間生活。

  這段人人聞之傻眼甚至無法理解的關係,他也很自然的接受,甚至也沒有想要向人傾訴的欲望,或許他曾試過,但這些話語宛若超出對方頭腦運作的範圍般,煞時便被抹去,沒有記憶。聳聳肩,或許會有些在意,但不到很激動到失控的程度,畢竟他是他父親的兒子。

  除此之外,父親平時和他相處的情況,就像一般的父子。

  牽他的小手,擁抱他,教導他,陪伴他,目送他的離去。這一切畫面在記憶中都如此乾淨純樸,或許因為母親是位普通的人類,而父親盡可能想給予他一個平等的,身為他們孩子所能享有的一切。

 

  當然他也曾好奇地詢問父親,地獄是否真如書上所描繪般,那樣熬煉人們因愛恨嗔癡而受苦受難的惡土。父親沒有給予他答案,不過祂曾試圖讓他體會過一次,那種情況或環境無可描述,他只能篤定地知道他不屬於那地方,自然也不會想繼承父親的位置。至於有沒有天使或上帝之類的,就更不用探究了。

  離開家之後他也定時與父親連繫,不是說父親神通廣大就無須稟報,只是單純維持著一段,父與子的關係。

  這下父親離開了人世,父親回去他的崗位了嗎?神也會逝去嗎?有和母親相見嗎?為什麼沒有和他談過就這樣的離開?甚至,父親究竟會不會思念身為兒子的自己?這些問題他也無從得知,地獄與父親的下落就這樣伴隨父親留在人世的軀殼沉入火中。

  說不悲傷是不可能的,只是他會開始想像,父親獨自面對巨大地獄的情境,父親是否會拉長身影,籠罩那整個地方;還是像判官一般,評斷著靈魂的去留與否。然後他開始回想,他與父親還在人世間的記憶。

 

  那年國小暑假,他和父親經過路邊的雜貨店,蟬叫聲填滿耳朵,熱度隨汗水不斷從身上散發出去。父親拿著兩瓶彈珠汽水,父子倆一人一瓶,坐在店門口長椅上喝了起來。每次喝汽水一定會伴隨著打嗝,如果故意憋住不打,二氧化碳還會從鼻腔跑出來疼的不得了。但之後伴隨著被帶走的熱度,會有股舒爽的清涼,人一下子也輕鬆了些。

  他無法判斷父親看著他因為鼻痛而皺起的表情是否是微笑,只記得父子倆聊到學校的自然科目剛好教到汽水的製作原理:工廠在製作汽水時,會用壓力強行將二氧化碳溶解在水裡,好像人們為了滿足消暑的私慾,而強迫二氧化碳硬待在不屬於他的環境中。而冰汽水溫度低,更溶有比較多的二氧化碳,讓瓶蓋打開時二氧化碳逃散的少。如此一來喝下的二氧化碳能帶走更多的熱量。

  然而二氧化碳終究是會回歸原本適合他的型態,只要汽水經過搖晃,或是經過體內的熱,二氧化碳便會得到釋放,透過各種途徑四散在空氣中,剩下水與糖和若干人工香料色素云云。

  「一切都會回到他該去的地方,這就是永恆不變的道理。」父親結語。 

  所以父親應該是回到祂該去的地方,或許是因為和母親的相愛,與他的存在,讓父親甘願以肉身陪伴他們這一段。就像二氧化碳既使百般不願被融在水裡,但依然寬容地帶走人身上多餘的熱才離開,而當這段日子壓力漸漸地散失時,父親便逐漸脫離這血肉之軀,回歸祂最原始的樣子。

 

  他買了瓶汽水,邊喝邊釋放二氧化碳,然後想像人靈魂升天的景象。突然想到神鬼奇航第三集的電影,海神被困在一具女體內,後來釋放出來的可怕模樣,活像地獄的惡鬼。他頓時覺得父親雖然是地獄的掌管者,但溫和大器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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