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1.

小英放學後在院子裡跳繩。她把繩子甩到腳後，用腳跟撐起繩子預備。這是她第二次練習跳繩。前一陣子，小英常常在夜裡痛醒，她的腳會不由自主地抽筋，膝蓋酸痛，硬生生地將她抽離夢境，然後小英的哭聲就驚動了家人。媽媽來到她的房間，卻不像以往緊張地帶著她去掛急診。相反地，媽媽只是安撫她，讓她睡在夫妻之間。到了隔天近中午時，媽媽帶回來幾帖中藥要她吃下去(藥很苦)，然後告訴她要多運動。由於小英只要外出保姆就會跟在身旁，於是她決定在院子裡學跳繩。

小英生澀地擺動手臂與手腕，腳尖蹬起，但仍不時地被絆住。要同時注意繩子的動向與腳的協調，對她而言不是容易的事。她謹慎地模擬腳跳過繩子的感覺，不安地「一、二、一二」算著步調。如此往復幾次，她都沒辦法把這些動作組合在一起。她很快地累了，跳不動了，心裡感到沮喪，但是當她看到夕陽逐漸西下時，又想趕快多勞動一下身體，讓它晚上不再作怪。

2.

這一天早晨，小英一早就被媽媽搖醒，睡眼惺忪的她聽到房間裡鏍鈿衣櫃抽屜被拉開，看著媽媽拿出一件粉紅色洋裝，抖了幾下套在小英身上，她聞到麗的香皂的味道，然後身上就被綁上一條圍兜。「緊緊…」小英說，然後媽媽鬆開，重綁，再別上別針與手帕，就載著她去幼稚園了。離開時她回頭看了一下家門，帶著金框眼鏡的奶奶站在門口望著她，向她招手，口中像是無聲地說著「byebye!」。

小英直接到大班去。班上只有她一個陌生人，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她是誰。她的爺爺是赫赫有名的陳某，早年靠著拳頭與冰塊，在碼頭旁打出一片天下。不久，漁船上的電子冷凍設備普及了，他就把腦筋動到碼頭旁的那座山上，雇用廉價勞工幫他挖石灰。直到他已經富可敵國時，碼頭旁已經沒有山，取代的是一座墓園，紀念工殤與矽肺癌死去的勞工。陳某臨終前留下遺願，說帶著錢進棺材是可恥的，於是她的父親舉家搬到現在這個貧困的地區，創辦了一所涵蓋幼稚園到高中學程的綜合學校。

儘管時移境遷，但是某些事是不會變的。從進入教室的那一刻，小英就知道自己永遠無法融入她的同學，因為第一她是獨生女，第二她家很有錢。那一天，當班上升旗完回教室時，小英不小心踩到自己的鞋帶，在隊伍裡造成了一陣騷動。老師把她與後面幾個人一起叫來訓了一頓後，小英跟她的同學道歉，大家卻只是一言不發地經過她身邊，其中一位則是面帶無奈地說「妳一定不覺得是自己的錯對不對。」

3.

小英發現不要管繩子，重點在於身體，手腕轉下時，腳就要預備跳動。小英感到自己稍微有點進展了，但是接下來，每當她跳過一圈，心想「啊，是這樣啊。」下一圈就會絆到腳。

嘗試許多次後，小英終於抓住了訣竅，她漸漸地可以不管繩子，也可以不管手腳。僅管如此，小英發現自己正在與呼吸奮鬥，她無法一次跳太多下。原本她心裡想著這樣就可以了，泛紅的天際卻使她再鼓起小小的勇氣繼續下去。她從自己的四肢運動裡得到一種秩序感，然後隱約地跟著同樣的感覺來控制自己的呼吸。她閉上眼睛，進入了一個聲音的世界，心臟的跳動聲，吐納的氣息，配合著繩子在空氣中揮動與著地的聲音，它們都是身體發出的聲音。

4.

班上只有兩個人肯跟她說話。一個是那那，一個是小明。小英很快地知道為什麼，前者是因為她不在乎小英，後者則是因為他跟小英家一樣有錢，也是獨生子，而在將來的某一天，她將會與小明相遇。她將會與小明結婚，因為她愛他，而且她想要生孩子。

那那家住在紅燈區旁，家境小康，她會來念這裡是因為學區的關係。她的父母全心全意地投入時興的股票市場裡，希望好運能帶他們更多的金錢。然而財運未見亨通，倒是給了那那很多自己的時間，而她小時候的玩伴則是一群沒有父親的孩子，也有不少是金髮，他們告訴她很多事。上學那天，那那的圍兜下套了一件上面有唐老鴨的水手服。長捲髮下黝黑的臉上掛著酷酷的表情，此外，蹶起的嘴裡永遠都不曉得在嚼著什麼東西。

和那那在一起，很快就會知道誰才是老大。簡潔地描述她，以下是那那語錄：

「我不玩秘密基地的遊戲」那那說「那是娘們在玩的。」

「抽筋有什麼稀奇的」那那說「有一天妳會不停地流血。」

另外還有這一句：

「有一天我要學抽煙！！」

小英覺得那那很有趣，而那那把小英當成跟班，她不准小英牽她的手。直到幼稚園畢業後，她們仍然互相保持聯絡。

二十年後的某一天，那那將會來到某個有金色拱門的商業大樓前。

「你們以為我是說著玩的嗎？」那那說「Suck my dick！」

然後那那丟出手中的玻璃台啤汽油彈。

5.

小英忽然覺得身體變輕了，她明白自己駕馭了自己的身體。手臂的揮動，手腕的扭轉，小腿的伸展，腳尖的彈跳，無不與呼吸與心跳連成一氣，為她帶來莫名的欣快感。自從最近的夜裡，不，應該還要從更久以前，她從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如此地順服。它們自成循環，卻又服從於她的意志之下，如今小英可以隨意的四處轉頭，看看四周，甚至愉快地想吹起口哨。

小英望著天上，感覺自己的每一次跳動，都離天上的雲更近。她從繩子的軌跡間看見家裡磚紅屋頂上的天線，每個分枝上都停了一隻鴿子，而房子裡則是傳出電視的雜音與人聲。她的目光移到圍牆旁的老榕樹。這棵老榕樹是從爺爺的老家移株過來，她的爺爺親自種下它，如今它的根部蔓延，在屋底下拔地而起，擠壓了房屋的地基。過去爸媽曾請過工人來鏟除榕樹，但樹中彷彿棲息著不容侵犯的神秘力量，工人都在動工的前天離奇死亡。問題不斷地被懸置著，過了一陣子，沿著榕樹根部慢慢地冒出許多小綠芽。據說它們會不斷地長大，直到長成另外一棵樹。

「我們家有一天會變成安全島」小英心想。

6.

那那失風被抓了，小英卻不太緊張。她知道臺灣的官員每個人臉上都貼著一張價格標籤。

她很快地就掌握了這個市場的行情與跌漲，發現越清廉的，價格越高，地位越高的，貨幣也會不一樣。於是她研究了各種手段，買了許多名貴屏風與黑皮箱，從下到上買通警察、檢察官，打點證人，甚至還雇了一個殺手。經手人告訴她，某位法官是無法收買的，小英告訴他沒有關係。

最後，那那無罪開釋：沒有爆炸、沒有汽油彈碎片，證人通通都有精神病史，金色拱門企業的老闆離奇墜樓，波斯灣戰爭沒有發生。至於原本那名法官，則是在預先收到總統的預備特赦令後氣得心臟病發暴斃。

小英覺得她做了一件好事。有錢真好。

她甚至還給了那那一張到古巴的機票，要她不要再回來了。

「謝謝，妳很聰明」那那說「我就知道妳比我的小學同學、比我的高中同學還有我的大學同學有用。」

7.

天色漸暗，小英仍持續地跳著。即使在自己製造的繩欄裡，小英卻能夠察覺到世界的脈動。例如她現在透過腳底的樹根，可以感覺到屋內的腳步聲，透過電視聲她可以感覺到天線上的鴿子正抖動著它們的翅膀。晚風為她帶來外面的消息，憑著氣味她認出了鄰家正準備晚餐(菜色是糖醋排骨)…

再過去，則是一個未知的世界，但是小英的身體不斷地流汗。她感覺自己正在縮小，並相信過了某種界域後，她將離散成為一種可以跟四周草木對話、交換的元素。她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遠景，在那裡她是事物的核心，她相信只要她繼續運動，她的身體將穿過繩子的間隙，與自然融為一體，可以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8.

在那那事件前，小英已和小明結婚二年。小明畢業於醫學院，順利地在T大醫院裡的明爭暗鬥中獲得勝利，晉升成為史上最年輕的院長。他與小英結婚後，醫院裡無論空閒或客滿，永遠都有一間高級病房為院長夫人空著，附近則是插管的過氣政要。

那那離開後，小英就在這間病房裡生下了她的女兒。由於生產過程不順利，她一度失血過多而昏迷。昏迷中的小英，看見自己面朝著一片天空，某種力量正努力地從身體中拉拔出來。在每一次拉扯的震蕩裡，一個想法忽然閃過她的腦際。

「這下子我可真的是離天空越來越近了」

然後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就被痛醒了。

回到家中休養的那段時間，小英在房間裡就可以聞到中藥燉雞的味道。她和女兒睡在一起，在彼此夢醒時分，她望著女兒睡著的雙眼，聽著女兒呼吸和打鼾的聲音，偶而她也會看見女兒粉嫩的右手緩緩舉過嬰兒床側板，握成一個小拳頭。

她環顧她們共處的房裡，床尾擺著與她小時候類似的鏍鈿衣櫃。衣櫃上則擺了一臺電視，搖控器就在她伸手可及的範圍，她可以舒服地裹在綿被裡，躺在特大舒適的雙人床上看電視。在電視上方，是她與小明的結婚照，背景是貨真價實的希臘愛琴海。凝視著照片，她感覺自己的某個部分被安撫了，被平息了，好似順流而行者，最後仍可找到桃花源一般。

一個月後，小英爬起床來，身體復原了。她到客廳，看見桌上有條新的跳繩，附上一張紙條說要多運動。她拿起跳繩，笑著自言自語「這太小了！這太小了！」，又放回去。好像知道她起床的消息，她開始接到朋友們的電話，說完第五通電話後，她的思緒轉到信件上。她走到鞋櫃上放信的地方，翻著自己的信用卡費繳單、分期付款、保險，最後看到底下有件不尋常的問候。

她隱約地知道是誰寄的，郵戳時間是她生產的那一天。當她打開那封信件時，裡面掉出一片煙草，上面寫著「新樂園」。她急切地翻查信封，裡面還有一張照片。在漬黃的照片裡，那那與一群男人拿著槍，待在他們的地下秘密基地裡。背後附上一行那那的字。

「我沒有說謊」那那說「因為，這才是『我』要的秘密基地。」

小英拿起煙草，靠近鼻頭聞了一下。那股混合著咖啡霉味與植物纖維的草根味頓時使她混身一震，並注意到自己身上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那股味道瞬間蔓延攀爬全身，放大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可以聽到家裡所有房間，所有角落的任何動靜，不僅如此，她同時感到自己的身體正不斷地漲大、擴張。她像一棵樹一般地從身體伸展出枝條，由下至上伸出枝葉，由上至下深入了板根，瞬間身體就穿透屋頂，將房子連根拔起，拔起的力道與磨擦，竟讓小英痛得流下歡喜的眼淚。她不斷地延伸，從地面到海洋，從土地到月亮，直到一陣慣常的車頭圓燈掃過落地窗，掃過小英閉起的眼皮，她才忽然睜開眼睛。她最後看到的是舊家院子裡的那棵榕樹，如今她可以看穿其中的秘密：在樹幹中心有個洞，裡面開了一朵豔麗的花。

在那驚鴻一瞥裡，小英鶩然明白，雖然自己沒有看到未來，卻已經知道自己不要什麼。那天夜裡，她抱著女兒和先生在公園裡悠閒的散步。她望著天上的雲，然後找到月亮，十五的月娘四周有著彩虹光暈，這是天氣不好的徵兆。小英忽然把女兒抱給先生，對著他說「我們就這樣分手吧。」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小明感到她的體內有種絕對的意志，只能看著她走遠，以及走得更遠。

9.

小英想像著自己乘著晚風飛起，俯視著萬家燈火的城市，直到她飛到海邊時，她就決定原諒她的同學。她本來想繼續飛過大海，但是因為她聽到媽媽呼喚她吃飯的聲音，只好再飛回家裡的院子。小英停止了跳繩，她的腳開始發酸，小腿開始抽動，但小英很高興，因為她完成了一件事，她洞悉了跳繩的秘密，爾後她將盡自己所有力量，不斷地跳離地心引力，現在是如此，將來也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