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與家庭極為疏離;曾經,我的家族情感極為淡薄。讀書求學時期即早早離了家,外面的熱鬧繽紛才是我傾心的天地,嚴肅安靜的原生家庭於我,只是闖蕩世界偶爾停留的固定旅館。那時,妹妹曾經對我說:「姊,我知道你並不喜歡這個家。」

 

直到妹妹生了那場驚心動魄的怪病。

 

九二一大地震那年,我已結婚多時,更不常回爸爸媽媽家。而獨居在外的妹妹因為莫名的病痛回家休養,沒有癲癇病史的妹妹半夜裡卻因為癲癇讓救護車送進了醫院。還在媒體從事夜間工作的我趕到醫院時,妹妹幾乎不醒人事,媽媽驚嚇得雙腿發軟也躺在急診室,高齡的爸爸雖強打著精神,我仍能感受到他的慌張。

 

我推了妹妹的病床進個別診間,醫生才開口問診,妹妹突然先是發出一長怪聲,接著整個人從床上坐了起來,仍是發出怪聲,肢體與臉部都極其扭曲痛苦,就像是孟克的名畫〈吶喊〉裡的模樣,醫生趕忙轉身壓住妹妹,一直忍著不敢哭的我則是驚慌失措地噴出淚來。

 

接下來的兩個月,我的原生家庭歷經了我們這一輩子應該都很難忘記的恐怖經驗。妹妹先是不斷地癲癇發作,演變成亂語、失語,先是尚能勉強筆談,沒多久就連鬼畫符都不能,有時昏睡,有時失神,有時不識人。醫院查不出病因,廿四小時腦波監測、脊髓穿刺抽脊髓液化驗、電腦斷層等等檢查一做再做,醫生給我們的卻只有腦部不正常放電此種籠統的答案。妹妹的病情持續惡化,我們全都搬進了妹妹的單人病房。

 

第一個趕來醫院探病的是住在桃園的舅舅,他帶了一串水晶佛珠來給妹妹。當我們要將佛珠掛在妹妹的手腕上時,她卻極力抗拒,倏地跳下病床往病房外衝,追出去的我在走廊上抓住了妹妹的手,她卻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奔向樓梯間,一路從十四樓狂奔而下,彷彿只有瞬間,我已被妹妹拖跑到了醫院的大門口。不知是黑漆的夜色嚇醒了妹妹,還是妹妹自己回了神,她突然定住了腳步,我立即一把緊緊地抱住她,深怕妹妹就此從我眼前消失。追趕而來的媽媽和舅舅,喘著大氣,我們數目相對,誰也說不出話來。

 

親朋相繼來探,人人覺得事態嚴重,急於以醫學方式找出答案的我們被提醒非科學的療法,而這卻成了我們家差點崩解的引爆點。為了救妹妹,篤信天主教的媽媽在禱告無效後甘冒違背教義的大逆,開始偷偷帶妹妹出醫院隨親友求神問卜。當時已無法言語的妹妹卻在廟宇裡受到驚嚇嚎啕大哭,祟尚科學主義的爸爸心疼不已,嚴峻拒絕再尋求民俗療法。對醫院始終給不了答案與有效治療方法不耐且焦急的我,忍不住要求爸爸別放棄任何可能的方式,即使那在旁人看來是如何愚昧的迷信,被我急切言語激怒的爸爸掄起拳頭就飛來一拳,不死心的我還是大聲哀求,隔著妹妹的病床,父女倆你追我逃,媽媽哭著要我住口,妹妹卻像是神遊去了。

 

那天之後,我和爸爸雖然同處病房,卻不再交談。年假用完了,我不得不返回工作,每天半夜下班後獨自一人穿過醫院幾無人煙靜悄悄涼冰冰的長廊,這種日子感覺就像沒有盡頭,愈走愈沒了主意,該怎麼辦?能怎麼辦?

 

精神科醫生來會診,詢及妹妹是否曾遭受重大打擊,我們卻是一問三不知。為了找答案,我連絡了與妹妹同住的室友,一個人去了妹妹租住的房間。鋪了榻榻米的兩坪小房間,只有一扇小窗戶,很是擁擠,過去從未造訪過的我在榻榻米上坐了下來,「這就是妹妹平日住的地方?」矮桌上有妹妹的記事本,逐頁翻看,並未發現太多醫生要的蛛絲馬跡。再翻找抽屉,看見一本妹妹高中時期的作文簿,頭一篇是「我最佩服的人」,妹妹寫的竟然是我。妹妹說,我雖然老是往外跑,卻一直是沒讓爸媽擔心的孩子,她佩服我什麼事都自己拿主意,不需要家人的幫忙,不像她。讀著讀著,我哭了,這是我很少關心的妹妹,不知道過著什麼樣日子的妹妹,不明白心裡在想些什麼的妹妹。從記事本裡發現妹妹有莫名的頭痛有一段時日了,她卻未曾求助於在她心目中佩服的我,一時間,羞愧襲上心頭,自己究竟是怎樣一個失敗的大姊與女兒,哪裡值得妹妹視為榜樣?

 

不只妹妹,媽媽是如何進入天主教的世界,進而受洗成為虔誠教徒;爸爸罹患憂鬱症後接受什麼樣的治療;小弟在馬祖當兵辛不辛苦,這些事,疏離的我從來都不知道,也從來不曾用心地去真正了解過,一心往外飛、一心尋求自己一個人幸福的我,完全忽視著理當最親愛的家人。「該死的」,自責是我走出妹妹房間時僅存的感受。

 

回到醫院後,我靠著過去跑聞時的人脈輾轉找到了一位在大學任教的宗教博士。我找爸爸懇談,讓爸爸明白大家的心意是一致的,就是要把妹妹救回來,希望爸爸准許我們一邊接受醫生的治療,一邊嘗試有學術專業背景的民俗宗教療法。

 

後來,妹妹的病情終於有了起色,兩個月後她撐了過來,我們離開了一度為家的醫院。經過了半年的調養,妹妹完全康復,對於混亂的那兩個月,妹妹說她「一片空白」。

 

很多年過去了,家裡再沒有人重提這件往事,我卻在心裡仍深深記得這件事的每一個細節,妹妹那晚如〈吶喊〉般的模樣不曾從我的腦海中抹去。我明白這件事是我生命中的轉折,因為從那時起,我看到了家庭的力量是如何戰勝了難以解釋的磨難,我也看到了身為長女、長姊在家庭裡該有的角色,我開始生出了作為長女的性格──盡一切的力量守護一個家庭──那是妹妹生病前我從來不了解的感情。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mall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