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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的輕與重

柳夫人是個不詳的女人。

她十九歲長子早夭,二十八歲喪夫,三十六歲公婆相繼病逝,四十歲時曾一手拉拔她長大的母親,也不幸遭遇橫禍而離世。現今她四十九歲,唯一在世上與她相依為命的親人,就只剩下她三個女兒。

柳夫人在大廳沉思著,眼見自己就要五十歲,外頭的人紛紛謠傳「柳家又要出大事了」,「柳家小女兒天生是個藥罐子,恐怕要不久人世了」,「照順序或許是柳家大女兒先出事」,絕不能讓不祥的事再次發生,最好的方式,便是如與媒婆方才商量的,敢緊幫女兒們找個好人家嫁過去。盯著紅紙上的生辰八字,腦內不斷回想方才與媒婆的對話。

『是這樣的,對方一聽到是柳家女兒,都打退堂鼓,連談一談的機會都不給,怎知道王家老爺的二夫人,一聽到是柳家的閨女,立刻就讓王老爺答應這門親事。如意,喔,是柳夫人,我想雖然是把依依嫁過去沖喜,但也強過留在您身邊呀!』

平安如意的如意是柳夫人的名字,她想起娘親當初幫她取名的期望,是願她一生順遂如意,千萬別像自己一樣是寡婦命,可事與願違新,她同樣走上了母親的老路子。

『媽,您在想什麼?』二女兒飄飄的雙臂,自柳夫人的身後環住她的頸項。

『沒有,我什麼也沒想。』

『媽,我剛剛看見那個人從前院離開。』飄飄的手臂收緊了些,怨懟的說:『媽,別說我看錯了,您要那個人來,該不會是準備把我們姊妹嫁出去吧?』

柳夫人無語,眉頭深鎖,握在手中的紅紙又不禁抓了更緊了些。

『媽,您聽我說,』飄飄繞到柳夫人的跟前,眼神堅定,一字一句開口又道『我是不會出嫁的,我得留下來照顧您和妹妹,反正我已經改姓林,您放心,命運是打不倒我的。』

柳夫人愛憐地看著二女兒飄飄,這神韻,這眼眉口鼻的,飄飄簡直和她父親是一個模子刻印出來的。破壁而出的劍眉,炯炯有神的雙眸,高挺得鼻樑,還有就算是不笑也像帶著笑意的菱角嘴。

她的平安,她曾經以為能相守一生的男子。

若干年前的一個午後,平安執起自己的手,她感受得到平安修長的指間上粗厚的筆繭,還有他汗溼的掌心。

『如意,我只是個窮教師,一生無法大富大貴,只能夠一家人三餐溫飽,嫁給我沒辦法過上什麼好日子;但,我會讓你每一天,每一天都很快樂。』

她低頭不語,直到下巴被平安修長的指輕抬,然而,她的目光依然不敢直視平安。

『如意,嫁給我,好不?』平安的聲音微顫。

那顫抖的尾音消失在她的耳畔。第一次她感受到平安是如此小心謹慎地等待她的回應,眼角餘光發現平常那掛在嘴角的笑容也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絲的緊張與惶恐。

『妳是…嫌棄我嗎?我一個月的薪餉不多,家裏也請不起奴僕,或者妳在考慮母親幫妳安排的親事,妳沒辦法拒絕,是嗎?所以妳今天是來告訴我,我們將要分開,是嗎?』

『如果是呢?』如意的手掩住平安一連串的問題,問道。

平安的目光與如意對上,他拉下如意的手:『如果是,』一抹熟悉的笑又回到了嘴角:『妳嫁給他。我不要妳為了我讓妳母親傷心,我只要妳快樂,好嗎?』

那笑是溫暖的,如同每次平安送她回家,看著她進家門,和她道別時的微笑;也如同那年他纏綿病榻,在床前仍強打的精神與她絮絮叨叨時,嘴邊掛著的淡淡的笑容。

『媽?媽?我在問您話,您怎麼不回答我呢?』飄飄搖晃柳夫人的雙臂,急切的喊著母親。

柳夫人回神,定眼看著飄飄:『飄飄,女孩長大了還是得嫁人的。』

『媽,您就讓我選一個和父親一樣的男子嘛!』飄飄將頭靠在柳夫人懷中,撒嬌道:『媽,您剛才是在想父親嗎?您思念父親的時候,您就看看我,這樣您就不會這麼難過了。』

『不,我很快樂,每一天都很快樂。』柳夫人輕撫飄飄的長髮,原本捏在手中的紅紙早就不知被風吹到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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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盈:

那一顆饅頭,阿念永遠記得。
那時候,只要仰起頭,就能看見大樹的樹梢不斷地向四周伸展,茂密的綠葉溫柔地包裹著阿念,為阿念遮陽、擋雨,讓阿念在樹下嬉戲,阿念還記得風穿過葉縫,輕撫著她柔嫩的臉頰,葉兒們舞起的飄逸裙擺。
大樹總是在早晨輕輕地喚醒她,知道她喜歡抹上一層草莓果醬的吐司,大樹也會心血來潮,帶回那家總是排隊的早餐店招牌餐,兩個人沐浴在陽光中,配著清爽的空氣,輕聲地笑著聊著吃著。大樹的麵團中流著道地的山東血統,雙手一揉一甩,一下子工夫就流出條條帶勁的麵或是彈牙的饅頭,阿念最愛那饅頭,她總是在蒸爐要開鍋的時刻守在一旁,等著大樹一開鍋,飛起霧濛濛的蒸氣,空氣飄散著饅頭的甜香,阿念顧不得燙,輕捏起一顆就吃得津津有味。
阿念心裡總記得那顆饅頭,只要她一拗脾氣,大樹那天就會捏起饅頭。最近一次回家,大樹頭髮白了,身影縮小了一點,不再是為她遮陽、避雨的高大模樣,但她還是總愛挨近他的身旁,央著大樹捏出一顆饅,大樹總是二話不說,雙手一揉一甩,像當年那樣,捏出阿念喜歡的味。

沈重:

52號!用力的一聲嘶吼傳來,乾巴巴的聲音猶如烈日下龜裂的泥巴地,厚重的聲響讓她震了一下,在心裡跟著默念一遍,52號,她還不熟悉這個新的名字,大部份的人都是叫她阿唸,阿唸就像符咒一般,再輕細的一聲唸,都會逼得她驚跳而起。
她經常弓著身子走路,不知道是常年的工作使身體習慣,還是從小養成的心靈習慣。阿唸!母親的呼喚聲總是夾雜著怒氣,這時,她會靜靜等著,等著母親撿起一個個的文字,重重地扔向她好不了的舊疤。
她已經想不起父親的聲音,母親溫柔的一聲唸,也隨著她臉上日漸濃厚的父親的殘影,被全然的遺忘了。她心裡總是對母親感到抱歉,為了相似父親的臉、為了她不起色的成績、為了她拙劣的口語,甚至為她的出生。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投下對不起,撲通一聲,先是一個黑點,撲通、撲通、撲通,黑點慢慢地向外擴散,閉上眼,心底的黑已遮蓋掉右半邊。
她求著麵店老闆讓她在這工作,不差這半年,她看上去已經有16歲了。她拙劣的嘴只能吐出一聲聲的拜託、拜託,老闆皺著一張臉,好似褲腳濺到泥濘一般,洗碗工是缺了一陣子了,但是物價像鐵了心不回頭般,讓日子越來越難過,老闆算了算,狠狠地砍了一半價,就算準了她未成年的底。

每個月她都拿出一半的薪給母親,剩下的每一塊都沈的像鐵塊,總要花她好大的力氣才捨得花費。她想著再過幾個月母親節就要到了,想為母親買塊蛋糕,到時候自己也滿16歲了,老闆肯定會幫她加薪,她終於可以賺多一點錢了,她一直想要那天看到的那條裙。
母親節的前一個禮拜,她突然胸痛的不得了,阿唸、阿唸啊!老闆不耐煩的語氣傳來,她這會還有一大盤的碗筷還沒洗,像要把壓在心上的大石頭吞下去般,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忍著把碗洗完,一等兩點店裡短暫休息,就決定去店附近的醫院看看。她等了一會兒,醫生問完話便讓護士帶著她去照x光片,她一照完回來便看見整個診間坐滿無臉黑影般的人,護士拿著號碼牌對著她說:「你是52號,先去旁邊等著叫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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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捷運車廂裡,他發現了一顆炸彈。

精確來說是一顆手榴彈,這種Mk II手榴彈,這顆鳳梨*,當初在軍中就是他負責管理,怎麼會認不出來,但是要從軍營帶出來,怎麼可能,他覺得自己要瘋了。

原本,只是在偷瞄車廂裡穿著清涼的年輕女孩。一個嬌小的女孩站在他身旁,就像哥們常常帶在身邊的那種,精緻的臉孔,永遠輪不到他。視線往下移動,女孩的胸部鼓鼓的。同時一絲鐵鏽的味道引起他的注意,於是他在女孩的手提包中看見了那顆手榴彈,裹在絲巾中露出一角。他想起上個月的捷運爆炸事件。

他嚇壞了,不曉得該怎麼辦。只是他知道自己不該一個人逃跑,所以他讓自己的視線繼續停留在她白皙的胸部,用力忍住不去盯著那隻手提包。他覺得自己的表情僵硬都變了形。擔心驚動到她,只要拔掉插栓後5秒鐘就會爆炸。

我與死亡只間隔五秒,幹,他心想,上個禮拜看的鋼鐵人電影都沒這麼刺激。突然,他覺得自己像是小蘿蔔稻泥,又像007。只好自己上了,要像鋼鐵人一樣勇敢。「小姐!」他大喊一聲幫自己壯膽,然後使勁將自己的拳頭揮向她的下巴。軍中教過的,攻擊下巴可以使人昏迷。

女孩被一拳打得跌坐在地上,包包裡的東西散落一地。手榴彈也滾了出來。車廂裡的人都看見了,大家議論紛紛。不知道是害怕或是疼痛,女孩輕輕的哭了起來,看見眼淚,他覺得比看見一顆手榴彈更驚嚇了,現在,他不曉得該怎麼做。


* Mk II手榴彈是美軍在二戰、韓戰至越戰中所裝備的破片手榴彈,也是台灣國軍目前使用的型號。因外型又被暱稱為「鳳梨」。後被M61及M67手榴彈取代。
 

岳泰與瑞中搬進了新的公寓,今天晚上舉辦喬遷派對。大家正在取笑岳泰與瑞中像是一對,廚房裡琪琪一邊偷笑一邊準備第一次嘗試的白酒蛤蠣貝殼麵。

琪琪是瑞中的朋友,小出版社的編輯,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做了五年,工作很累人,但是辦公室氣氛很好,她捨不得離開。「小莊沒有一起來嗎?」大家問琪琪。「他今晚加班。」她和小莊交往的時間比那份工
作更長,她沒有背叛過他,他也沒有。

岳泰倒了一杯威士忌。琪琪也要了一杯,格蘭花格的105威士忌,60% 的濃度,岳泰細心的在杯中加了冰球。「你今晚很美。」琪琪知道岳泰對她有意思。她並不討厭岳泰,運動型的男孩子,又有風度。

沙發上醉倒的人是目珠,派對才剛開始一個小時,目珠拼命的找人喝。不曉得這個男人在心煩什麼,琪琪心想,也許明天再傳簡訊問他。

貝殼麵沒什麼人吃,她覺得有些煩躁,忍不住尋找岳泰的位置,他與瑞中正扶著目珠進房間裡休息。琪琪加入他們,把目珠丟在床上後,她拿起手機與沒有知覺的目珠自拍合照。

琪琪看著自己的照片,已經不是大學時代那個不懂得穿衣服的醜小鴨了。一身輕便的綠色小洋裝,讓兩腳顯得細細長長的。琪琪突然想念小莊。她試著把小莊與岳泰放在一起比較,但是很快就發現這樣做並沒有
意義。

開始吃甜點了,她凝視著岳泰,難道今晚要結束了嗎,還是正要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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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就從朋友口中,聽過這個傳說;你也早就認識那鏽壞的灰綠鐵皮屋頂,和廣告紙撕了又貼、貼了又褪的水泥牆。我只是要告訴你,再往前去的路。沿著水泥牆往前走,你會發現一間家庭理髮廳,裡頭有三個老太太,個個長得像巫婆,她們已屆中年的孫子挺在輪椅上,口水直流。注意他們,但別真的看,別讓幼稚的善良絆住你雀躍的腳步,小巷的入口就在眼前了。
 
這巷子實在太窄,你會覺得自己似在亞馬遜雨林的祕密河道上航行,水溝裡蒸騰起來的濃稠沼臭將你托高。低險的屋簷斜掠過頭頂,每一條裸露的管路和電線上,都懸垂著半乾的衣服,你靈巧駕駛自己,利用最細微的氣流保持平衡,並且敏銳地避開阻礙:擱了淺的玩具三輪車,在鋁盆裡泡著的髒汗衫,一雙好事的眼睛在鐵窗後監看,眼神凌厲,眼週佈滿皺紋──噢,我真愛你的年輕,和銀亮光潔的冒險精神。
 
走到底。看見那扇老舊的紅色鐵門了嗎?──你得仔細看,因為藤蔓植物層層疊疊遮蔽著它──如果你膽子夠大,甚至敲響了那扇門,你就會見到都市巨魔。
 
「嘿,我可以進去嗎?」你的聲音輕快,充滿幹勁和青春氣息。小巷子騷動了,女襯衫用肩膀推推旁邊的運動褲,竊竊私語:那是誰呀,真是可愛。
「進來吧,和我一起吃個飯。」
沒人應門,你卻以為自己聽見了某個聲音。是風聲嗎?還是最輕微的地震?是城市的呼吸?或是更遠的地方,一場雷雨正要生成?你無法確定。但是鐵門敞開了,像引水船一樣划開滿室漆黑,前方有微微的光亮。你大無畏的旅程仍要繼續呀,你踏進了室內。
 
室內比你想像的更窄,也更寬;更高,也更矮,因為都市巨魔站起來迎接你,有那麼一瞬間,除了他,你什麼都看不見。噢,都市巨魔!你笑出來,那不過就是一個頂上微禿的中年男人,深黃色的眼皮油膩膩,塌陷的鼻子和下垂的嘴角,使他看來一臉敗喪,鼠灰色的尼龍夾克,裹住他沈重的肚腩,西裝褲也磨掉了顏色。你在心底暗暗嘲笑告訴你這個恐怖傳說的笨傢伙,也嘲笑自己微不足道的恐懼──因為,你還是有一點點不確定。
 
你為自己的好奇心道歉,他友善地接受,隨即邀請你,既然來了,不妨一起吃點什麼。
「好呀。」你聽見自己爽朗的聲音。都市巨魔微微一笑,帶你走向昏黃燈光裡的麻將桌,隨即消融在黑暗中。你興致勃勃,試著眺望黑暗的深處,但它是這麼的深濃而陳舊,充滿霉味,而小燈的光照又這麼的有限......你聽見房間深處某扇門開了又關,疲憊拖著腳走過來又走過去。一會兒,他帶來罐裝啤酒和幾個小菜。小菜似乎放了很久。
你們面對面坐著,兩人都有些拘謹,沒動筷子,但你渴了,猛灌了半瓶溫啤酒入喉。為了打破沉悶的氣氛,你禮貌的問他如何當上都市巨魔。
「那很簡單啊。」他意外開心,絮絮叨叨,講起他從人生墜落,也從都市邊緣掉落的故事。他的措詞十分過時,邏輯自相矛盾,即使引用了數本你沒看過的名著,做結論時也不脫陳腔爛調──講起日文倒是穩重古雅。哎,活在過去的中年人!但你的思緒飛速轉動,總是能從重複呆滯的語句中,找出靈光一閃的部份,使你們的對談更加融洽。
 
「可是,我還是不懂。而且,當個都市巨魔又能幹嘛呢?」
「我表演給你看吧。」
都市巨魔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臉孔隱藏在燈光邊緣。黑暗在他身上爬行,像苔蘚爬過一堵老磚牆。你分不出,是酒精讓你有些眼花,還是他的輪廓的確逐漸模糊。一隻銀白的大蛾飛降,無聲落入都市巨魔不知何時攤開的掌心,牠棲息著,翅膀微微顫動,細緻的小腳和羽狀觸角都在發亮。接著,一隻修長靈巧的蜥蜴前來造訪,雙眼金黃,身披閃閃發光的藍色鱗片,強健的趾爪不曾猶豫,筆直向上攀登,最後停歇在都市巨魔的手臂上。
都市巨魔先將那隻大蛾送進嘴裡。大蛾在空氣裡留下一抹平靜的光的痕跡,然而那淡淡的銀光也很快消失了。你著了迷似的,注視著大蛾先前棲息的所在──現在,那裡有個蛾形狀的黑色空洞──那是真正的空洞嗎?為何那裡的黑看起來如此深邃複雜、閃爍不定?蜥蜴彷彿也被催眠了,牠的眼睛筆直凝視著空洞,絲毫不覺自己已被三根粗大的指頭牢牢捉住,送入另一個黑洞之中。
蜥蜴顯然比大蛾更難消化。都市巨魔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咀嚼,然後慢慢將蜥蜴的骨頭吐在桌上。你驚喜的發現,生物的骨頭竟充滿著死寂而奇異的美──蜥蜴的骨架尖銳卻又圓潤,輕盈纖細,似盛開的蒲公英,而頭骨則更為精緻,小巧的眼窩裡,透出一種無限接近月光,幽亮靜謐的白。
你抬起頭,熱切望向那個中年男人形狀的黑色空洞。突然發覺,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注視你。
全然輕盈的黑暗包裹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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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盈:

  有人說,媺媺是嚐了上個世紀的眼淚,才來到這世紀的。

  媺媺的眼睛,可以看到別人心裡的痂,與甜。有一次爺爺還沒掉眼淚,她卻說,「不要緊地,就哭吧!」像米般溫柔,爺爺嚇了一跳,當天爺爺想起自己的爸爸,掉到回憶裡差點出不來。媺媺的眼睛,好像常對焦在螞蟻的密道。她可以看螞蟻搬餅乾屑,一個下午。媺媺超齡地懂事,她會把手帕沖點水,擦掉自己嘴邊的奶油;她會裝一杯水,放在被胡椒粉嗆喉嚨的爺爺面前;她會拍拍爺爺的肩,說爸爸只是一時生氣,才甩門的。

  「想念是什麼?」媺媺問米黃兔,「我能不要想念嗎?」米黃兔點點頭。媺媺有個娃娃,是隻米黃兔,有次,奶奶去菜市場帶回米黃兔,她睡覺都抱她,睡前她會跟她說,老師說今天我又長大了哦,妳呢?也長大了嗎?米黃兔點點頭。

  有天,媺媺發現米黃兔掛在窗邊,不是被曬衣夾夾著,她的肚子破了洞。肚子裡面是棉花。媺媺第一次知道,原來米黃兔肚子裡不是胡蘿蔔。她是吃白蘿蔔,或是蘿蔔糕。

  媺媺第一次沒說「我開動了」,就開始吃飯。爺爺發現,媺媺手指上有棉花。「米黃兔怎麼了?」爺爺問。媺媺說:「米黃兔哭了,可是我不會安慰她。」

  「爺爺帶妳去買糖,不跟爸爸說,好不好?」媺媺搖搖頭,用眼睛跟爺爺說,「沒關係」。

  媺媺走到陽台,轉了個圈,馬尾晃到左肩,晃到右肩,裙襬製造風,向旁邊吹。媺媺哼起歌來,小腿裡的新芽挺出來,向著光,孢子在後頭爬。

 

沉重:

  阿華這兩週第三次走進這條窄巷,這裡的人家注重整潔,沒有檳榔渣、菸蒂構成斑點 ,路上只有柏油及水泥及金屬水溝蓋。阿華用同於打開防油紙袋的力氣,把五張傳單各自摺好,分別塞進一面牆上所有的郵箱裡,再走向下一道牆,把六張傳單各自摺好,然後塞進郵箱裡。這天,上頭給的傳單是藍色的,建築物還沒蓋好,但為了做傳單已經把它畫得很漂亮,一格一格的鐵灰石造窗子安插著整齊欄柱,高聳參天,配著事實上早已久未見的湛藍天空。阿華在中午接近打烊的時候才打開液晶電視,店裡客人也開始盯起螢幕,右下角的方格這幾個月開始出現空汙指數。

  「原來不是真的起霧啊!」阿華想起爸爸半夜咳個不停,趕快微微一笑,把最後一份鐵板麵交給一位整身西裝、配戴名錶的男士,然後開始用力刷著焦黑的鐵板,等裝滿客人不吃的漢堡皮、咬一半的薯條、只喝兩口的奶茶罐全部被丟進大垃圾袋裡一起打包好,阿華就可以吃員工餐了。

  有時候需要使勁塞傳單時碰到郵箱時會感受到像早餐店鐵板那樣的熱度,阿華會想,生命免不了循環,中午的太陽把光能與熱能交給鐵板,鐵板便死忠地將它儲存好,晚上才會慢慢散逸,然後隔天又再重來一次,直到厚棉被拿出來的那天,但隔年又要重新再來一次。阿華沒有辦法控制時間不往前,就像她沒辦法讓大漢溪河床上的石頭往上游滾。

  阿華總會趁發完傳單回到家時叫爸爸去洗澡,那時水龍頭裡的水被太陽烤成溫水,可以省下一筆瓦斯費,還有省下說服爸爸不要總逞強幫師傅扛瓦斯的力氣。

  「阿華回來哩!」玻璃門下方的滾輪被迫發出嘰哩嘰哩的聲音,阿華懶得上油。

  「噢!」爸爸以前的聲音沒有現在那麼混濁。

  「你幹嘛又起來亂走!」

  「妳今天下午不是也出去散步,我只是在家裡散步而已!」

  「我是去發傳單,不是散步!」

  阿華兒時的畫架倒在地上,原本卡在溝槽的帳單灑落一地,她撿起壓著自己的數字,靠坐在沙發上,閉起眼睛。爸爸從前年開始再也沒跟她說過她長得多像她媽媽,即使這從阿華出生就已經成為事實,但爸爸沒辦法從瞳孔觸及對媽媽的思念後,他再也不說這句話。

  爸爸說,爺爺晚年也漸漸失明,他知道自己像爸爸,就如阿華像媽媽,「像你媽好,不要像我。」

  阿華兒時不曾想過這間屋子會成為軟禁爸爸及自己的監牢,當年爸爸媽媽帶著阿華從大漢溪畔搬走的時候,爸爸媽媽跟阿華說他們要準備搬到一棟城堡裡,「像電視上那樣的城堡喔。」

  「爸,去洗澡吧,你洗完換我。來,我牽你。」

  「我快要不能自己洗澡囉,阿華啊。如果等一下妳發現我在浴室裡太久沒出來,或明天早上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那個時候就把我埋了吧,埋在妳媽旁邊。那個時候妳也自由了。」阿華沒有回話,她靠在浴缸邊哭,把水龍頭打開放水,那水淹起,像帶走媽媽的那場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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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兩隻隨意晃蕩的腳丫子

小布偶

被電扇吹起的紙張

彈射而出的香菸

隨風而飛的塑膠袋

一張薄透的衛生紙

一根黑色的筆芯

吹落的一片樹葉

掉落的一根頭髮

米粒

水滴

一滴油

蔓越莓

女孩透膚的洋裝

擦汗的手帕

背帶將右肩壓出一道清晰的凹痕

厚實的煙灰缸

移動車廂裡的滅火器

水泥車

水分飽滿的梨子

雨滴重擊屋簷發出的聲響

拖動的行李

電腦主機

厚皮革

鋤頭

割草機

輪椅

鐵門

折疊腳踏車

 

第二部分  <城市>

和昨夜不同,和以往的午夜都不相同,一鼓聒噪的雜音鑽著縫隙侵入他的腦裡,他伸手撫在胸口上方,快速跳動的心臟亂了節奏,隨著一拍一拍使力地壓縮,洶湧襲來的腎上腺素,將他捲入興奮的浪潮之中,重重地打碎夜晚的喧囂,馬路上競逐的車聲、樹叢裡的蟬鳴,碎裂成一片片失去意向的音符,已不能在他耳裡奏出完整的夜曲;那不是耳,不是鼻,不是眼,所有的感官都成為了畫筆,一筆一筆在心底刻畫著他緊緊握在手心裡的銅幣,他等待著黎明。

 

早晨的第一聲鳥啼將他驚醒,銅幣還在,家裡還瀰漫著一絲夜晚的氣息,就是現在了,他悄悄地溜出家門,一到外頭,他用力吸一口氣,讓清新的空氣填滿兩肺,隨風擺盪的樹梢發出唰唰唰的聲響,鼓舞著他劃開步伐,向城市的盡頭邁進,轉過家門旁的大樹,路就在眼前,他用手指一邊撫著粗糙的牆面,感受坑坑疤疤的歷史沉積,一面踏在高高低低的路面前進,路面上鋪著顏色不一的黑,像是媽媽手製的補丁,這裡凸出那裡凹陷,越往前走,不斷湧出的大廈像深幽不見底的叢林,巷口大叔的小黃一見人影便吠出聲,他一走近小黃便轉頭回籠繼續歇息,大叔唰地從地面拉開沉重的鐵門,邊發出喝喝的聲響,邊打起拳,此時空氣飄來陣陣的麵包香,勾著他加快腳步繞過小黃前進,過了巷口,眼前展開的大馬路讓他駐足了腳步,遠方緩緩開來的公車又高又胖,比家裡的車子要大上許多,排隊上車的人們一臉睡眼惺忪,踏著沉重的步伐上車,公車後方興建到一半的大廈靜悄悄的,從空洞的深處傳來冰冷的氣息,他抬頭看一眼被大樓切碎的天空,看不見太陽,他轉頭走進麵包店,尋找他獨自探索城市的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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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裊裊上升的香火煙
在舊公寓表面攀藤垂墜的九重葛
專注盯著水溝看的乾淨白橘小貓
商店街逸出的冷氣團
小水窪表層的彩虹色澤
年輕女孩的耳朵
在麥當勞裡做直銷的業務
褪色的賓館招牌(白底紅字標楷體)
晾乾中的白色汗衫
攤販上堆疊的白底青花瓷盤
論斤販售的蛋
小學校園裡的單槓
一年使用一度的天橋
甩尾中的公車
高速公路旁的大廈
鐵捲門
肉鋪上的豬頭和鐵鉤                           
擲筊
拼裝回收車
偉人銅像
大榕樹
橋式起重機與貨櫃
油輪
汗流浹背的搬家師傅

 

第二部分:

「吞下它。」房東太太手裡捧著拳頭大小的礦石,一臉嚴峻。「離開之前,你得吞下它。」
「吞下它,吞下它。」黑暗裡有人喃喃複誦,聲音粗糙破裂,刮痕累累,疲倦地威脅著。
「吞下它,你才能成為這裡的一部分,」房東太太的眼睛閃出鈍光,顏色和那礦石很相似:「否則捷運就不會來了。」
「可是,這裡已經有捷運了啊。」我懦懦的回話。
「那不夠。我們要它通過你的心。」
「不夠。」牆壁上的裂縫嘶嘶叫,鋼筋擠壓著,也想發出聲音。「不夠......」窗框的邊緣逐漸變得銳利,彷彿一碰手指就會斷掉。最後,我最喜愛的老舊木門板也加入了,它像地震來臨那樣猛烈搖動,將我貼在上面的漂亮旅遊明信片通通抖落。「不夠!」
 
隔天,我頭痛欲裂,直到中午才起得了床。室友的貓照慣例走過來訓斥我晚起,放肆大叫。我追趕牠,嘲笑牠只不過是個9.2公斤的胖子,牠則用輕盈的一躍來反駁,捲起千根毛──那些細短的貓毛在正午的熱空氣裡迴旋、漂浮、輕輕推擠著,彷彿要為彼此保留私人空間和日照權似的,均勻舒展開來。
「胖子,貓是否略懂物理?我想你知道布朗運動?你知道貓毛的布朗運動可以讓我過敏到明年聖誕節?」
整個下午,我和那貓待在陽台上,牠假寐,偶爾用譴責放蕩者的眼神看我;而我則一面聞著牠頭上似烤麵包又似陽光的溫暖香味,一面觀賞怪手和工程車來來去去,將一畦又一畦茂盛綠著的菜田鏟走。再稍晚,住在附近的乾淨白橘小貓前來探訪,兩貓隔著紗窗交談,修長柔軟的影子在淡薄的暮色裡悄然移動。
牠倆不曾對那塊田、那些菜的變動表示任何意見。
 
「你知道,城市總是需要基礎建設。」房東太太坐在我的床沿,床板呻吟似的嘎吱一聲。她語調平穩,像訓練有素的廣播主持人:「城市需要穩健,心就是基石。」
今夜良宵,她扮演不熟親切長輩的角色,用骨感的手握著我的手臂,想顯示親密,塗著厚重水泥灰的的指甲掐痛我的肉。她發現我盯著她的指甲看,淡淡地說:「清水模,現在挺流行。」又伸手撢了撢她身上那套散發刺鼻化學味、漿得死挺的土黑色套裝,略帶自豪的說:「制服。環保科技咖啡紗。」
我不知道她把上次那顆沉甸甸的礦石藏在何處,只知道自己雙頰刺痛,怕得像個俗仔。我想轉移話題,好讓她忘掉那顆石頭,和叫我吞下去那檔事。「你穿著制服,你是sales?」
「不,我不是。你應該見過我。」她聳聳肩,好像在表示,身為鬼魅,借用他人──我的房東──的形象來恐嚇我,並不是個太大的問題。
 
我決定去保安宮拜拜。
天氣太熱了,信徒、觀光客、攝影師、穿龍鳳掛的新人、學者、廟祝、賭徒......全都熱昏了頭,或熱瞎了眼,只能在廊簷的蔭涼下緩慢遊走,臉上帶著日夢後恍惚的表情。我加入這場未經排練的大型舞蹈,任何人都可能成為我的舞伴,在零點幾秒內,我們相遇、相撞、面面相覷,交換會意的眼神,然後因著尷尬的反作用力,朝各自的方向翩然遠離,立即遺忘了彼此的臉。為了進一步觀賞這壯麗多彩的建築,我和攝影師上演了特別精采的雙人舞蹈:當我趨前的時候,他靜靜在某個範圍外游弋,目光高遠,以意念探索廟宇細節的內部;而當他舉起相機,我則藏身轉角或花鳥柱後,和彩繪壁畫一樣靜止,淡入背景。
 
我漫步到大殿後方的文物展覽館,光潔的玻璃門上反射出學者的臉。
「你很喜歡那場表演,是吧?」
我不明白他所指,試圖擺出禮貌的表情,卻很快發現他並不需要。
「布朗運動。」他像導師般諄諄善誘:「懸浮在液體或氣體中的微粒,永恆不停息的無規則運動。」
我們看向仍在熱氣中漫遊的人群。
「但布朗粒子並不擁有自己的動能......」我遲疑地回答。
「是、是、剛開始的時候,微粒是盲目的,它們受到熱流體的驅使,從而互相碰撞,問題是碰撞以後....你可還記得那位攝影師?不,你不記得了,即使你們方才短暫地相愛──『才一閃...就黑夜了!──瞬間的美女,妳的目光讓我驟然重生,我來生還會再見到妳嗎?』你記得那對相互攙扶的母女?彬彬有禮的賭徒?不。不。」他停下來,表情很是同情。「所以,問題是這樣的:在城市裡,人是否能真正相遇?」
 
夢很黑。房東太太看起來十分疲憊,指甲油斑駁脫落,套裝出現無數細紋。
「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她喃喃說道,語音低沈沙啞,像是剛剛哭過。我無法回話,深怕跨過那一道檻。
「你見過我。我是堅持站在手扶梯右邊的守法公民。我是在路上撞了人也不道歉的年輕男人。我是在你隔壁套房裡抽煙的混蛋。我是明知道餐廳十點關門,還慫恿朋友繼續聊天喝酒的討厭鬼。我是開公車像開雲霄飛車的司機。我是不等垃圾車停下,就將整袋垃圾甩過清潔工頭頂的中年婦女。」
她眼裡閃著淚水,慢慢靠近我。
「我也是傾家蕩產的賭徒,是滿身酒氣的醜陋風塵女子,是在骯髒地下道過夜的蹺家青少年。我是曾經繁榮過,卻又蕭條的地區。我是邊陲。」
現在,她已經不像房東太太、也不像什麼「她」了。它在我手裡,閃著黑色和金色的悲哀鈍光──重得我幾乎要拿不住──表面粗糙破裂,傷痕累累,滲出污濁的水痕,彷彿一碰就要迸碎,但又像在騰騰悶燒,在壓垮萬事萬物。
「吞下我。」它悄聲說著:「吞下我,讓我成為你的心,然後你就能碰觸、甚至喜愛這城市的任何。」
 
翌晨,我起床灑掃,將那顆黯淡無光的礦石隨意棄置在胖子的貓砂上。
不久,我聽見異常猛烈的刨砂聲,衝出去看──高雅的霧灰色粉塵均勻散佈在空氣中,正隨著礦砂的人工香味緩緩沉降,那貓若無其事,舔著前腳,皮毛蓬鬆潔白。
貓砂盆中已沒有任何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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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式按摩婦人的身材

煙灰

午後雷陣雨,豆大的雨滴

廣告單

書包

翠綠的葉片

桔梗花

下班、下課後的腳步

喇叭聲

豆花

太陽

 

 

 

 

 

 

 

 

 

 

 

陌生的,三重熙來攘往、狹小雜亂的黃昏市場,各攤小販做生意留下的廚餘殘汁漸漸乾涸,在柏油路上留下一塊一塊印記。一呼一吸間,我嗅到,也許是菜販因搬運擠壓而毀壞,流下的,那蔬果腐爛的酸臭味;三秒五秒間,每個擦身而過的人,身上各種獨特體味;再混合著平價牛排、麵線、魯肉飯,已經煮好的食物香氣……種種氣味像是在運算加法似的,一層一層,從兩個黑洞間竄了進去。各式美食招牌林立,壓在我的肩上,我努力想要盡責的,選一家店走進去大快朵頤一番,卻是看得目不暇給,我沒有可以優游在各式美食間選擇的富裕感,反而覺得窒息,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工人享受著吞雲吐霧,隨手撢落菸灰;小販們喜孜孜抽下一個又一個薄如翼的塑膠袋,替上門的客人打包;一張張房地產廣告不牢靠的在電線杆上飄搖,動輒上千萬的阿拉伯數字教人怎麼也輕鬆不起來。一間富麗堂皇的泰式按摩店矗立在這兒,顯得有些突兀。木質調的,古色古香的門面讓我有躲進去的衝動------推開厚實的木門,服務人員露出淺淺笑容,瞥見她隨著風扇而揚起的裙襬,讓我一掃門外的鬱悶,神清氣爽了起來。

按摩房內,燈光昏暗,換上寬鬆的睡衣後,我躺在床上,依稀看到按摩老婦黑凜凜的輪廓,卻一點都不覺得害怕。此刻的新鮮感,像是在一面斑駁的紅磚牆後,偷窺見一個與孩子分離的單親媽媽,終於能偷偷塞錢到孩子手中地充實------在牆後的我雖是偷偷摸摸,心裡卻因為眼前的母子情深而溫馨了起來……!我在胡亂說些什麼呢?

意想不到的,老婦那雙粗壯的手,落在我身體上的皮膚觸感格外滑嫩,溫潤厚實的那雙手,沿著我全身蜿蜒的筋絡按壓著,施加力道,好幾次都讓我著實吃不消想要求饒。她一邊按,一邊和另一位同鄉閒聊,我從那混亂的抑揚頓挫感覺到她倆兒的一派輕鬆,當她終於走近我身旁,我才算真正看清了她,滄桑的臉龐鑲上一雙空洞的眼神,我腦海中那連連看的機制,怎麼也無法將這張臉,和剛剛講家鄉話,那隨性自在的語氣,篤定地直值連上一條線。

這個城市啊!處處都是生活壓力與忙裡偷閒、付出與賺取、苦與樂的交織,密密麻麻……輕盈太久,會自找苦吃地找一些負重,增加每一步跨出步伐的踏實感,留下證明自己活著的,清晰的軌跡;在承受不住的片刻,即使闖入的是一塊陌生的區域,依然可以尋到一處藏身之所喘口氣。

所以,生活,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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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與重的練習-鎮宇

1.城市的輕與重

自動門

手扶梯

捷運閘門

雨傘

屋頂

窗戶

窗簾

十字街口的立鏡(看側邊來車用的)

頭燈

落地窗

水窪

拖鞋

麻雀

電線(接著兩個電線杆,偶爾會有鳥類停在上面)

圍巾

夕陽

 

 

 

機車待轉區

消防栓

冷氣機散熱器(掛在建築物外側牆上)

鐵捲門

分隔島

水塔

招牌

剎車燈

水溝蓋

變電箱

大衣

電線杆

梁柱

柏油路

車輪

手套

救護車

警鈴

 

2.文章

  燠熱、令人躁怒的週末下午,擁塞的街頭巷尾,一雙看不見的手將城市的通衢打了一個死結。腳下的油門被冷落了,迂緩地放開剎車板,再無奈地踩回去,車裡人們的軀體、拉著吊環的手,隨著呆滯的運行,輕晃、前後微傾,雖然無力膠著,卻沒有任何一瞬光景真的停了下來。恍如一台木製節拍器,留在心裡的那間空房,僵直、老舊的擺桿被挫壓,直到迫近極限、鬆開,接著不情願地來回沉盪。

  「後面有壞人! 小女孩大叫

  司機肩膀震了一下,頭順著抖動往右後方一撇,仔細往小女孩那探過去,輕聲詢問。

  那個用黑色外套蓋住大腿的叔叔,大家說他很噁心小女孩的口吻像在跟老師打小報告,似乎想為大家出口氣。

  正想把黑色外套收起來的瘦弱男子,骨頭像是隨時會刺穿肌膚,高聳的顴骨上掛著細框眼鏡,,身旁的人不斷交頭接耳。司機一派冷漠,只想著今天又要加班了,右手抓起麥克風,向各位乘客宣告即將把車開往派出所,請大家先別下車就跟每天的例行公事一樣,毫無生氣,不時闔起雙眼,可能覺得要講這麼多話很累吧。

  乘著小女孩無知的勇氣,人們馬上為自己換了個身分,大聲咆哮,

  他剛剛用外套遮住下體,在自慰!

  知不知道羞恥啊

  噁心死了

  小女孩雙眼圓睜睜的,唇齒緊閉,不解地環視著周圍濃濁沉痛的憤恨。

  在叫罵聲中一名乘客抓起瘦弱男子的衣領,作勢把拳頭舉起,他不知哪來的蠻力,將纏在衣領上的手一把推開, 逕自往前走去,黑色外套掛在前臂上,拖著地,不時發出拉鍊清脆的聲響,最後他癱坐在車門旁的階梯上,雙手扶著前額,懊惱地凝視著側邊的後視鏡,景物邁出陰鬱的步伐,出走鏡面之外,他也跟著看得出神了。

  車內一陣靜默,一聲長嘆,冷氣的風聲,馬達的低鳴,人們眼皮沉了下來。

  猝然小女孩默默出現在瘦弱男子的身旁,眼神柔和、燦爛卻又帶點遲疑,幾乎平視著他,靈巧地一屁股凳在階梯上,離他有著一小段間距,腳掌弓了起來,腳尖淺淺地點著階梯的防滑條,伸出一雙小手,將擱在前臂的黑外套任性地抽了過去,小女孩可能在想,外套拖著地板會髒掉,媽媽不喜歡,還是把他折好收起來吧,一片一片衣角拈起,一層又一層疊上,最後依舊凌亂不堪。

  索性將外套悄悄地、輕柔地在大腿上安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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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輕與重的練習

一口香菸

投影

閃爍的燈泡

電視裡的女子撐竿跳

撐著一只小紅傘

學習走路的孩子

脆弱

舒伯特的藝術歌曲

小跑步

雨滴

提示簡訊的震動

雲端

旅人

長鏡頭

幻影

氣泡水

玻璃

玻璃上的霧氣

清澈透明

晚霞

熱氣球

跌倒

提著四盒水蜜桃

撐著下巴

大路上汽車與機車的吵雜聲

沉默

大雨

路途

特寫鏡頭

石膏

啞鈴


第二部分:城市

 

他們好幾年沒見了。

 

午後下起了雷陣雨,他躲進咖啡廳裡等待晚上的約會。點了一杯哥斯大黎加的咖啡,不了解為什麼味道與昨天喝的完全不同,又苦又澀。他翻了翻手裡的書,厚重的一本,敘述著歐洲的文明發展,人與歷史之間充滿了誤解。咖啡廳擠滿了人,身旁的聲音越來越嘈雜,他發現自己不能專心,於是用手緊緊的捂住了耳朵。落地玻璃窗起霧了,視線模糊了起來。

 

兩個人一起吃了晚餐。那人在英國念了書,在歐洲工作,像是向北飛的候鳥再也沒有回到這座小島上。他總覺得那人像一面鏡子,面對面的時候他看見了自己。看見了時間像是細細的灰塵在鏡面上留下的一點痕跡,擦一擦,年輕時候的幻影又浮現了。餐後兩人在附近散步。他看著燈光下自己的影子,像是看見了個學習走路的孩子,搖搖晃晃,脆弱得不成樣子。

 

天黑後,他們走進一間陌生的小酒吧。在城市巷弄裡佇立著的老公寓的二樓,走進店裡,牆壁上掛著一盆潔白的蘭花。點了一杯紅酒、一杯威士忌,互相看了看,兩個人都笑了。昏暗的燈光輕柔的灑下一道光,將兩個人包裹起來。酒精點燃火焰,看不見的輕煙填滿了房間,溫度越來越高。終於,房間像杯中的冰塊一樣融化了,融化成一顆氣球,一顆熱氣球,緩緩升空。

 

遠遠的一看,一座又一座的熱氣球,在整座城市裡漂浮著,地面越來越遠,不知怎麼的就飛到了月亮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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