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階班以及各項課程注意事項
記得去留言版看看有沒有新的公告留言喔!

慢,是在凝視中,感受時間像風一般的流動;是斑駁木門的影子,緩緩地在神廳的水泥地上移動;是無風的森林裡,蜥蜴鑽進草叢,一片綠葉輕輕地搖動。

 

如果我可以完全擁有時間,我會非常樂意把自己熱愛的事物,慢慢地浸漬在時間裡,即便是平常我沒有耐心以對的瑣事,也能樂在其中:花四個小時熬一鍋湯;一整天細細地擦拭廚房的櫃子;站在公車站牌底下研究機車騎士的表情與扮相。我喜歡在做的當下,享受每一個細節,把它們排列整齊,尋找最美的樣貌。就像以點畫的方式畫一幅油彩,將油彩一點一點地打在畫布上,在每一點的顏色,與點出來的色塊裡,感到飽滿、充實。也因此,當母親鼓勵我寫小說,我是肅然起敬、嚴陣以待,斟酌每一個字句,探求每一個角色的心理層面,大口吞下了許多故事,放在胃裡消化不良。然後過了18年,仍然是停留在小說的第一個句子。

 

現實的生活裡,我是無法完整擁有時間的。我必須屏住呼吸,保持最佳的精神狀態,在分割寶貴時間的瑣事裡,找出一條不會與人相撞的線路。在擰扭出來的時間中,恢復自己畫點彩的速度,打開書本、拿出字典、規劃寫作,然後發現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第一部花了18年的小說,仍然只停留在第一個句子裡。

 

因為喜歡慢,連煮飯、吃飯、打掃房子都慢,結果壓縮了原來留在後頭慢慢享受的事。就像在小學裡,終於引頸盼到了午餐時間,而慢慢吃的結果,就是只能在最後五分鐘狼吞虎嚥心愛的布丁。意識到自己這種極端的慢逼出了極端的快的性格,生活失去品質,終將讓自己一事無成,決定汲取前人的經驗,效法他們的作息,於是網路上俯拾即是的村上春樹作息生活表,成為了我緩緩前行的軌道。

 

小時候喜歡看雲,雲瞬間變化萬息,腦中就跟著這些形象胡編故事。看雲,是進入了一個幻想世界,看書也是,所以小時候也喜歡看書。小小年紀就寫星辰,寫感慨,故作老成的體悟都是來自書裡人物的悲歡離合。而長大了,閱讀則是摻著目的;在困頓中想尋找一個答案,在迷惘中想看見一條蹤跡,在自卑中想得到一個救贖。小時候是一字一字地讀,長大了則是一頁一頁地翻,書闔上了就忘了。小時候是看完了這本書,才拿下一本,長大了是這本還沒看完,又買下了許多書;愛上的不再是讀書,愛上的其實是一個喜歡讀書的形象,一個書櫃裡有這些書代表的品味的形象。

 

於是寫文章也是如此。小時候寫字,想試著把鄉下清新的空氣、把對老房子、竹林小溪、蛙鳴、鷹嘯、和在芭蕉葉上遊戲的思念藏在文字裡。11歲的自己,穿著白上衣、黑色百褶裙,轉下了教室旁的磨石子樓梯,想著自己這一生只要稿紙和筆就夠了。長大了的寫字,則是不斷與自己對話、宣洩不滿的管道。世界的腳步很快,我在競速中,逐漸看不見文字,迷失在總是暴衝、沒有耐性說好一句話的混亂裡。

 

直到有了一份工作,每天每天做的就是看小說。看完要分析、歸納文意情境、角色性情、月亮出現了幾次、她又哭了幾次。每個星期的會議都有新方向,於是又得重新歸納、分析和整理。一年半後,一落書翻了五、六次,電腦檔案裡盡是血淚斑斑的整理痕跡。我喜歡慢,但遇上了比我的慢得更慢的老闆,結果就是躲到了國外,整整兩年不翻華語書。

 

然後心中有話想說了,然後驚覺年紀不再花樣年華,再不努力踏實地走,地球的轉速將會把我甩了出去。書,開始看得慢了,是真正的看,不是在自己想像的外界眼光裡去營造形象的看;還是會被故事深深吸引,還是會想到還得再重新看一次就覺得心煩。但就像去年一個步伐一個步伐地橫越了西班牙北部,從南法小鎮走到了南歐西邊的燈塔下。終究是會走到終點,必須對自己很有耐心。這麼告訴著自己。

small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她化作一隻小鳥,飛出了窗外。

        她清楚記得自己被塞入狹小的球狀座艙,並經過擁擠的長甬道,然後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那裏,每個人都換上新的姓名,過往的關係連帶也不再存在。

        接著她又看見了她,對方卻沒有時間和她說話,她仍不放棄,緊追在後,直到自己被與對方同行的人粗魯地敢開。

        她失神地漫遊,卻看見她躲在一個隱密處,向她使眼色;她要和她說話,但是不能被發現。

        然後她們就被發現了。

        意識轉換,她甦醒;那裡成了她永遠回不去的時空,被遺落在意識的夾層裡,那裏有她殷切期盼著的道歉。

        是白天,她清醒卻坐著夢。

        到處都充滿著金色的泡泡;她身在一個巨大的游泳池裡,就是泡泡的發源地,當然,池水也是金色的,還帶著芬芳的香氣;然後,她是先看見了她,才聽見她的歌聲,婉轉動聽;她看見了空中飄浮著的泡泡,上面浮現出一張又一張先是抿著嘴後而逐漸綻開的笑顏;於是,她也跟著開口唱,卻眼睜睜看著泡泡上的臉扭曲變形;正當她想起了她正是商她至深的那個人的同時,啪,砲砲破了。

        她與她原本是至交的朋友,至少她是這麼認為;她告訴了她她所有的秘密;最終卻發現相信秘密的分享自然帶有保守秘密的條款的人只有她一個。促使對方這麼作的動機也許是嫉妒,這是她唯一能掌握的事,至於被傳播出去的秘密是如何在山風點火之下逐漸演變成種種對她不利的證據,這就是她所無法掌握的了。

        她比她會寫,卻沒有她那樣能言善道。

        是熱鬧的慶典,歡慶著難得的勝利;成千上萬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小人兒從山谷的四面八方湧入,牽起首跳起了熱情的舞。

        就在此時,卻忽然有大群大群的兇殘肉食動物襲來,她並不知道牠們的名字,但直覺上卻無比清楚牠們是她們的天敵;她們依舊緊牽著首,害怕得縮著身體緊靠在一起;想要自我捍衛,卻徒勞無功。

        她們的肉被一絲一絲地撕下來,直到剩下骨頭;這樣無比貼近的距離,讓她喘不過氣,儘管沒有劇烈的痛楚,取而代之的僅是輕微的刺痛。

        她就在自己胸口的肉開始遭受襲擊時幽幽轉醒,並感覺到滿身汗珠。

        當痛苦巨大得難以承受,逃避就是面對。

        當文字自筆尖傾洩,她不明白何以當年的創傷總是成為必帶。

        只是有時她仍想,自己是否可能浴火重生。

        她化作一隻小鳥,飛出窗外;在永遠的墜落之前,最後的盡情遨翔。

small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基本上我是一個極度沒有耐心的人。也許因為這樣的個性,又加上我很喜歡看書,所以導致我看書會越看越快。好處是可以在同樣的時間之內看更多的書,壞處是很多細節可能會漏掉。這點在看推理小說時更明顯。有時候我必須想辦法讓我自己慢下來,才真正能夠吸收一些東西。這也是我有時候會加入讀書會的原因,因為會從討論中補足我很多因為太快而閃失掉的東西。
我的“慢”會在完美主義發作的時候表現出來。更甚者,是我真正意識到“快”在我生命中造成的一些缺憾時,我開始學著“慢”。可能是因為寫作這件事情是在我有意識到我太快而嘗試著慢下來之後才開始的,再加上下筆的不確定,還有沒靈感,我開始把繪畫的技巧用在寫作上,要慢,東西才會豐富。

small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她躺上床,發澀的眼球粗糙的刮著眼角。

樓上鄰居泡完澡的水聲,嘩嘩刷掉她勉強集中了,百分之一的睡意。

水氣漫進樓板,隨著隔壁小狗抓癢的刷刷聲,啟動她浴室的洗手檯,每二十六秒滴下的水珠。

 

她把整個抽屜都拉了出來。

原來塞滿了那些醫院的、小藥局的、內服外敷大大小小、專門用來處理感冒、過敏、跌倒扭傷⋯⋯那些亂七八糟的疼痛與煩亂失常的抽屜。

終於在抽屜的內角發現那瓶安眠藥。過期了嗎?她一點都不在意。

她需要睡眠,她想要睡覺!

 

幾分鐘還是幾小時?

在平常睡下的時間裡醒來,她下床離開臥室,窗外天色迷濛,進入身體的水溫也渾沌不明,這島上此時有誰與她一起醒著?

印上淺淺唇氣的一只空杯,孤單立在廚房的中島。

 

柏修斯舉起蛇魔女妖首級的鏡像,昨晚看著影印機跑完報告裡的最後一張圖,她這一整年的投入與曲折,要在今天總結並收割。

當然也有爆肝到快撐不下去的時刻,快倒下去時,她堅信那些折磨只是被扭曲的鏡像,誘惑她望向魅杜莎的眼睛,

然而她永遠能知道風雲進行的方向,她不會輸,沒有人能阻擋她成功。

 

不睏不累不餓不渴,窗外天色依然昏黯,她坐回床邊,彷如執戟待戰。

她開始不耐煩的等著天亮,風從窗外吹進來,帘子掀動著床頭櫃的邊緣,安眠藥空瓶掉下,碎裂無聲。

天一直沒亮,床頭的小鐘映出她蒼白的臉,風吹進她臥室的窗,秒針動也不動。

 

 

small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太飽了!他們四個看著桌上還堆著的食物相視而笑,但每個都摸著突起的肚子再也吃不下了。

他們一行有四隻動物,貓、驢、狗和雞。走在前頭的是驢,驢背上站著雞,乍看以為是雞在指揮,不過再看一眼就會發現,那雞的羽毛斑雜沒有光澤,而他的雙眼大概也已經老得昏花,多半看不清路,更不用說領頭了。不過老的可不只是雞,從那驢、那狗和那貓的步伐看來,多半也都有些年歲了。總之,他們仍是讓驢領路,畢竟他的經驗比較多,而且根據他的說法,他少說去過布萊梅十次以上了。

路途比想像中的遠,他們從第一天開始彼此相談甚歡,分享過去的豐功偉業,到現在已經第四天了,早就又餓又累,根本懶得開口也無話可說,他們只在有誰忍不住要停下來歇腳的時候,才會出聲喊停。

天色剛晚,平常驢子會堅持再多走一段,直到月色漸明才就地休息,不過今天倒是特別反常。原來是一股食物的味道引得驢子停下腳步。他們循著味道在森林裡找到了一間木屋,木屋裡傳來歡樂粗俗的交談聲。

商量之後,這四個夥伴決定向屋裡的獻出他們的第一次表演,畢竟本來到了布萊梅也是要以賣唱維生,不如就趁這次先討點食物,也算是當個經驗。四隻動物準備就緒之後,便由音調最準的貓先發聲,在那沙啞慵懶的中高音之後,是驢子低沉的吼聲為合唱帶進節奏,接著是狗吠與貓叫的穿插對話,最後再加上雞尖銳激昂的鳴叫將樂曲帶向高潮。不料正當四隻動物合唱到高興處,甚至忘記飢餓忘情演唱的時候,屋裡的四個盜匪竟以為是什麼恐怖的怪物來襲,嚇得東西都來不及拿就落荒而逃。

飽餐一頓之後,她們開始注意到散落在屋子角落的金銀財寶,慢慢推測出他們竟然佔領了一個強盜窩。

「他們晚上一定還會再回來的。」

狗這麼說,不過大夥都覺得這個難得的機會,驢子甚至覺得這是人類欠他們的,貓和雞紛紛附議,結果誰也不想就這麼離開,於是他們分配了一下各自守夜站崗的位置,打算整夜守著。

月亮升到頂端的時候,果然有人來了。狗首先發現了那個可憐的盜匪。黑暗之中,盜匪還搞不清楚怎麼一會事就被狗給咬上了。狗想起先前主人對他兒子說的話,說那狗不要說獵豬獵羊了,老得連看家都叫不出聲了,還留著幹嘛,明天你打獵便去順便把他放遠了,去找隻新的能幹活的回來吧。老狗越想咬得越緊,就讓你們這些人看看我的牙還多有力,身體還有多強壯。盜匪小腿被狗扯下塊肉,痛得他不斷翻滾,拚了命才從門外躲進了屋裡。

沒想到一進門就看到了一雙漂浮在空中的黃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他,原來是貓。盜匪跛腳走路的樣子讓貓想著之前最疼愛他的女主人,以及女主人那些整天只會鬼叫搗亂的孫子們,整天一看見他便要捉弄他。他撲向盜匪的臉便是一陣狂抓爛扯,那些鬼似的小孩對他可是花招盡出,年輕的時候還可以躲著等女主人回家,但他終究老了,女主人也是,沒人幫得了他,他只得逃,不過這次他決定做個不一樣的選擇。

盜匪扶著臉踉蹌地往後門逃,卻被驢子逮個正著。盜匪氣喘吁吁的模樣讓他想起了過去每天在磨坊裡推磨的自己,那時候主人對於他的勤勞努力可從沒有什麼好臉色,只是嫌棄他太老,磨得太慢,還硬是在他身上加了幾個布袋,說都是太便宜他,他才會偷懶。想著想著,驢子氣惱得後腿一蹬,便把盜匪踢出了木屋。

盜匪在木屋外的哀號讓雞想起主人對他說的話,這雞老了,連白天晨叫都沒力氣。聽起來像在哭,明天拿來宰了吧,省著每天觸霉頭。沒錯,主人就是這樣對待這位忠心服侍他的老僕人。雞一邊心裡恨著,一邊振翅怒啼,就讓你們聽聽看,我還有多能唱,我還要跟我的夥伴們一起到布萊梅組樂隊走唱呢,說我的聲音像在哭,看看現在該哭的是誰呢。盜匪聽著這尖銳兇猛的聲音,怕裡頭的怪物還要再來攻擊,便嚇得顧不得傷口疼痛,慌忙逃走。

盜匪找到自己的同伴之後,把那四隻動物形容成一個無比恐怖的怪獸,同伴們看見他身上的傷口,都深信不疑,誰也不敢再回去,於是那四隻動物就在盜匪窩裡住了下來,每天只為自己唱歌過好日子,也不再想著去什麼布萊梅了。

small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到了。」

她從空白之中忽爾被打撈上岸,一面回神一面緩緩地摘下安全帽,裏頭溼膩成撮的髮上還黏著前一晚狂歡的疲倦,彷彿一條條暈眩垂頭的小黑蛇。

我目送著她進家門,然後才跨上機車掉頭回家。昨晚玩得太瘋,雖然一直說著隔天要打工該走了,卻總是走不開,結果回到她家都快中午了,最後還是得跟咖啡店那邊告假,先回家睡一覺才行。

夏天正午的新城區看起來和平時不太一樣,巨大的高樓隨興地插在待整的荒草地上,在刺眼的陽光下顯得又新又假,我一時之間竟認不出路來,回程還差點繞了遠路。

我其實不確定前晚是為了什麼在慶祝,只記得是她臨時起的意,沒想到大夥立刻響應,而且投入異常。有人精神亢奮得直要跳破樓板,讓身旁的人不知道該先保護他的人身還是保護家具;有人看似沉著冷靜,卻一杯酒一首歌,無止無歇走不成直線卻走出輪迴;而她則是癱坐在沙發,全身馳軟仍克制不住笑臉,只能用手繃住臉皮,就怕笑得太開把嘴笑裂。那晚眾神降臨,各人各有各的神在招喚,只是我一直到後來還是不知道,那天招喚我的究竟是什麼神。

到這家咖啡廳打工有幾個月了,在此之前,則是在另一間咖啡店。我對很多事情很挑,但對咖啡店並不挑,畢竟我只是去咖啡店工作賺錢的,不需要網路裝潢也不需要貓。

我爸對我一邊打工一邊接戲很有意見,但我和他說,像我這樣在咖啡店裡打工的演員很多,有些演員甚至能在商業片裡軋上一角,但下了戲還是得幫客人端咖啡,他知道以後就沒再說什麼了。我還想跟他說在咖啡店可以偷聽客人聊天,又可以吹冷氣,根本就是劇場人做好社會觀察功課的首選,但他沒再出聲,我也就沒機會補充。

雖說我並不挑,不過之前工作的咖啡店倒是真的不錯,如果我是客人的話,就會想去這樣的店裡坐一下午。那間咖啡店本應是十分寬敞的,卻被幾座書架和吧檯區隔開來,因此後頭多出了幾個容易讓人隱沒的角落。店裡燈光昏暗,要看書的話就得打開座位旁的小檯燈,特別適合那種怕被打擾也怕打擾人的人。

不過吧台區的氣氛可就不一樣了,圍坐著的通常是熟客,三不五時就要與我們攀談解悶。有時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便順口回幾句最近在排練的台詞,要是她剛好也在的話,還會陪我對上幾句。客人們似乎覺得有趣,常要我多講幾句,「就當作是練習嘛,我也可以幫你順台詞!」他們總是這樣說。

然而這種事情的趣味在於台詞剛好能和情境相配合,一旦應著客人要求,刻意講上一段可就尷尬了。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早在我還是戲劇系學生的時候就對著不是戲劇系的朋友試過不少次了,結果總是比原本無話可說的窘境還要更窘。後來我也檢討過,覺得這也不能只怪朋友或客人,反而多半和我總是選錯橋段有關係,只是我的台詞通常不多,實在也沒什麼適合的可以選。

店長看著客人喜歡,有時候也會對著我們瞎起鬨。不過自從那次我入戲太深,對著她吼叫還打了她一巴掌,嚇得客人打電話報警之後,店長就沒再叫我演過了。不過不得不說,那次她演得真好,那一雙眼神、那一下轉身、那一頭盪開之後兀自搖晃的短髮,不當演員真是可惜了。記得那應該是在眾神狂歡的晚上過後沒多久,想來多半是那晚她聽見了什麼天命,便立刻悟道提升了吧。

那次之後沒幾天我就離職了,主要是我自己提的。店長說是怕客人擔心,要我先休息一陣子,其實那時我最不需要的大概就是休息了,只是店長堅持,所以我也只好離開,換到現在這間位在商業區的窄小咖啡店。

在咖啡店打工的壞處是我常常聞咖啡香聞到夜裡會失眠,好處則是劇團排戲總在收班之後,所以我不至於失眠無處去。倘若真的不巧在沒戲的夜晚失眠,我會騎車到她家。

她家在新莊靠近副都心。以前各自排完戲之後,我會去載她回家。有時我等她,有時她等我。有時候是深夜,有時則是凌晨,總之大多是路上沒什麼人的時間,我特別喜歡在那個時候騎車,很爽。她雖然沒說,但我知道她也喜歡,因為她常叫我繞路,說是不想那麼快到家。

從台北到她家會經過河堤,高高的堤防外有一條想像的河,另一邊則是一片荒地漫草,那條道路莫名大氣,像是一條墨色的星光大道,兩旁高舉的黃色燈光安靜地迎接我們,每次騎到這裡,我總是忍不住催下油門,因為感到自己在漂浮。

我們分手之後沒多久,她就搬進台北市了。其實我沒有太意外,分手和搬家都是。一切都很順理成章,合情合理,她的英文一向好,在學校的時候大家都知道,教授也說她就算去國外演戲講英文都沒問題,所以最後去了外商做業務也理所當然。

分手之後我還是常去她的舊家,不過當然不是什麼離不開舊情人這種窩囊的理由,我會去她舊家純粹是因為喜歡騎上那條路,還有她家附近的那間便利商店。

不知是為了呼應建商還是政府的承諾,副都心旁的這間便利商店有著異常寬敞的座位區。只是該來的人一直沒出現,店裡的客人總只有我一個,我常整晚賴在這裡排練試鏡的獨白。

在暗夜裡,便利商店裡明亮的燈光把一整片的玻璃照成一面鏡子,我就對著黑暗中的自己自顧自地說話。那天我排練的是一齣加拿大劇作家寫的戲,叫做《里歐》(Leo),里歐是一位喜歡自己朋友但又不敢說出口的同性戀,他總是騙大家說他的父親在戰爭執行任務時,不小心飛進了百慕達三角洲,從此無消無息。然而在這段獨白裡,他試著向觀眾坦白他的父親其實依然健在,只是粗俗得令人可恨。

 

「他大笑的嘴裡滿是嚼得稀巴爛的番茄沙拉,我看見混濁的紅色汁液從他的口中噴出,還滴上了他的領口,但他仍然繼續抽搐般的大笑,完全沒有要停止的意思。然後我媽…」

       

        在黑暗中,我忽然看見一張男人的臉從鏡子中浮出,他滿臉的鬍鬚,看起來像個流浪漢,我盯著他,他也盯著我。

 

「然後我媽拿起餐巾,要幫他擦去嘴邊的渣滓,但他卻蠻橫地撥開我媽的手。唉,我真恨看見我媽那個可憐的樣子。」

 

        碰的一聲,我嚇了一跳,原來是那個流浪漢似男子正拍打著我倆之間的玻璃。我還來不及反應,他便跑進了店裡。

 

「你在幹嘛?」

「嗯,我在排戲。」

「我就知道」他一邊點頭,「你演得不錯,我剛在外面一直看你。」

「我知道。」

       

        他說他是一個劇場導演,還給了我一張名片。我對這名字有點印象,如果他沒騙人的話,他似乎是個小有名氣的導演。他直誇我演得好,還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他正準備要製作的一齣戲。我一邊謝謝他,一邊懷疑他說的到底真的假的,畢竟他連我在演哪一齣都不知道。

        他臨走前要我明天也來這裡排練。「認真點,就當作來試鏡。」,他說一個有名的導演朋友住附近,今天才剛跟他聊完。明天要是方便的話,他會順便帶朋友來看我練習。我跟他說我盡量,但他說年輕人有機會就要奮力一搏,不能只是盡量。

        隔天我在打工的咖啡店遇見了前女友。她看到我有點意外,不過又馬上露出了笑容。她說後來聽人說我換地方打工了,但沒想到就在這裡。她向我問好的表情讓我覺得只能說很好。我說了,但又怕她不相信,於是還跟她說了有導演想找我演戲的事,她聽了好像很高興。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說你很適合演戲!其實我前陣子升官了,升得很快,出乎意料,害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說。」

       

        我一面說她想太多,一面恭喜她,直到她終於滿意地拿了咖啡離開。

那天下班之後我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刮鬍子,穿上碎花襯衫,還認真地抓了頭髮。我對著鏡子吹抹捏塑,擔心頭髮撥得太高會顯得囂張跋扈,壓得太貼又怕油條不在乎。我怕安全帽會把髮型壓壞,於是叫了計程車。

到了那間便利商店,我便開始對著玻璃外的黑暗開始說話,我說著我母親怎麼做她拿手的番茄沙拉,說著那嚼爛的番茄汁液如何從父親的嘴裡流下,說著我只想把桌上的番茄搗爛在他的臉上,我作勢砸了一次又一次,砸向黑暗中那個始終沒有出現的臉。

天色微光,店外空地上的雜草從幽闃中逐漸長了出來,我終於感覺到睡意。我一邊想著他們大概是故意躲在遠處偷偷觀察我,一邊趴下準備睡去,這時整夜沒出聲的店員卻把我叫醒。他拿了一串關東煮給我,說這個請我吃,但是店裡規定客人不能在裏頭睡覺,否則店長會生氣。我跟他說謝謝,然後吃了起來。這時候天色開始轉亮,遠方城市的輪廓也變得清晰,我試著回想該去哪裡搭公車回家,可是睡意太濃,腦中一片空白,突然之間我感覺到後腦杓的那撮原本膠固的髮,終於還是翹了起來。

 

small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清晨的車屋,在初陽下暖得閃閃發光,晾在曬衣繩上的白色被單,像是拽起滿帆,啪啪作響。卡莉娜走在一片翻飛的闊大草原上,朝一座小島的方向,放下了一束雛菊。開著粉紫小花的帚石楠遍布沼地丘原,丘原的線條,柔和地起伏。卡莉娜展開白紗,輕輕跳了兩下,就往向藍天飛去了。

 

艾伯特出航回來,總會拍一些照片和影片。還回加拿大辦過了幾次攝影展。她特別喜歡那座玄武岩的小島,石柱根根豎立,像是鋼琴裡的琴鎚;海灣旁有個高大的洞穴,海浪沖進,再順著琴鎚退出來的聲響,總令卡莉娜著迷不已。有幾次是專門去拍海豹的;牠們喜歡在礁岩上曬太陽,只有年紀小的會驚恐地、或好奇地盯著他,成年的則是一臉慵懶,悠閒自在。有的時候,會碰上鯨魚;看牠在海上拍打尾巴的樣子,是既驚駭又讚嘆。

 

卡莉娜拿起帳篷塞進帆布袋,帶上了幾包乾糧和水。她敲了敲傑瑞的門,請求他帶她去那座只有海鷗棲居的小島。海上的風浪有些巔陡,卡莉娜得緊緊靠在船身,免得晃了出去。衣服都被浪潑溼了。她請傑瑞兩天後再來接她後,就在島上紮營。這裡離那座玄武岩小島很近。

 

他特別喜歡黃昏,尤其是日落後幾分鐘,空氣裡瀰漫的銀藍。他說小的時候,祖母常牽著他的小手,在黃昏下散步。「艾伯特看過海嗎?」「沒有!」「海很美麗哦,奶奶以前住在島上,四周都是海。海的顏色就像天空一樣,沉入海裡看見的,就像現在,連空氣都是藍色的。」艾伯特在幅員遼闊的加拿大長大,一直到回蘇格蘭尋根,才真正看見海。

 

卡莉娜很喜歡聽艾伯特說起祖母的故事,他是奶奶帶大的,提起奶奶,艾伯特的眼睛總充滿著感情。卡莉娜對祖母的印象,只有她坐在餐桌前,永無止盡地流淚和哀嘆;她的小兒子二戰時被派到南洋打仗,後來就一直沒有消息,卡莉娜的母親想盡各種辦法打聽,30年後才終於從檔案中知道是關在一個叫做台灣的小島上,在作戰俘那段時間就已經過世了。

 

初識艾伯特的時候,覺得他陰晴不定、難以捉摸。她是趁著長假,安排了西高地步道健行,從格拉斯哥徒步到威廉堡,154公里,再搭車到天空島去遊覽。當時終於走到了洛蒙德湖旁的旅舍,看見了艾伯特在湖裡游泳,向她說:「這裡有夠舒服的!你應該下來試試!」隔天早上他們相偕爬了洛蒙德山,接著就一起往北。過了洛蒙德湖,就是高地了。艾伯特開始變得很沉默,尤其是看見了廢棄的石屋孤伶地在廣大的沼地丘原上。他說他的曾祖母是高地清理政策時,地主放火燒了他們的屋子,來不及逃跑而死的。

 

廣大的蘇格蘭高地,時常會看見這樣的廢墟,兀立在丘原上。

 

卡莉娜將咖啡倒入了杯子。她坐在帳篷前凝視著夕陽。已經是午夜了,北方的夏日午夜才正是黃昏。卡莉娜看著夕陽一丁點一丁點地沒入海面下。海鷗尖銳呱噪地回巢,準備要入睡了。

 

「你應該要試看看!往下跳!」他們初次來到小島,也是夏日,晚上10點像是春天的下午4點,生機盎然。他們在旅舍認識了一伙人,在酒吧灌下幾瓶啤酒,就跑到海邊跳水游泳。她站在峭壁上發著抖,不敢說其實她不會游泳。「跳下來!不要怕!」艾伯特的鼓勵像催促,有點不耐煩。「快跳呀!」「他媽的!我不會游泳!」大伙在海裡笑得翻過來、翻過去。

 

艾伯特在海裡教她游泳時,親吻了她;夕陽的光在海面上,像是千萬隻金黃色的蝴蝶在藍天裡飛竄,和在她肚子裡撞到心裡開花的蝴蝶一樣狂亂。他說,海讓他覺得安心,像她一樣。那天,雲就像風吹拂過海的波光麟麟,紅霞翻滾其中,日落後,偏深的矢車菊藍,像是落葉般,從天空緩緩地飄落。他們決定定居在小島上。

 

白天他們各自工作,黃昏就聚在一起散步。他們喜歡沿著白色砂灘,穿越草原,經過小島上最高的山丘,翻過傾倒的藩籬,走到底處的礫石灘。海浪進入這裡會變得特別高,吸引了許多海鷗來衝浪。牠們乘著海浪上上下下,來的浪大了,就飛到浪頂,坐在尖上再往下衝;尖叫四起,玩得很痛快。艾伯特喜歡坐在灘上,聽著鵝卵石隨著海浪,滾進海裡的聲音。咕嚕咕嚕、嘩啦嘩啦,很沉穩。即將日落時,兩人再一起爬上一旁的峭壁,在遍布帚石楠的沼地丘原上,踏上隱約的小徑回到屋裡。

 

艾伯特總會說服她嘗試挑戰,倒是對於不敢划獨木舟這件事,沒有多說什麼。她知道他是暗自竊喜,每幾天可以獨自一人去海上探險,像是有個祕密基地似的。但那一陣子,他變得很沉默,為一點小事,就生悶氣不說話。往海上跑的時間愈來愈長,回來後,又一如往常。卡莉娜以為,大概是車屋太小,所以受不了。

 

那天倒是日落後才要出航。晚上卡莉娜做了一個夢:翻飛的長草在腳底下,他們正在草原邊際上,向上跳著。強風灌入耳膜轟隆響。像是第一次騎馬,蹬了幾次仍翻不過馬背,他們在空中飄浮,又掉了下來。艾伯特鼓起腮幫,把自己愈吹愈大,大得終於飄浮起來,她穿著白紗心急地伸手,卻只拉下他小提琴斷開的弦。白紗被風愈捍愈薄,輕輕地覆在小島上,空氣裡盡是強風刮起的霜,而太陽像只光暈極大的白月,沉沉地掛著。忽然小島在雷雨中陷落了。

 

像是砲彈掃射,暴風激烈地撞擊著車屋。黑夜裡,卡莉娜看不見外頭,她只覺得自己像是坐在隨著會掉下懸崖的車上,一個重心不穩就是落入深淵。她沒有掉下去,但她知道艾伯特掉下去了。像是有一條線斷了,她再也連結不到。她獨自一人坐在黑暗的車屋,在暴風怒狂的夜裡痛哭。夜,像是一個巨大的船錨沉入深海,無止無盡地墜下,無法再浮起。

 

他們後來在一座只有海鷗棲居的島上發現了他。相機裡最後一張照片,是只有卡莉娜一人待的小島,映在夕陽光輝裡。日記裡寫道:「我們晚年的愛,就像那夕陽的最後一點光芒,但我們都知道,其他的,都在海面下。」

 

不知道有多長的時間,卡莉娜的雙眼永遠腫成一條直線。每到黃昏,空氣裡的藍,沉鬱地掐著她,像是在大雨中無處可逃,千年的鐘乳石承受不住重力,一椎一椎地往她身上砸。她幾乎放棄所有一切,回到了愛丁堡,想重新來過。3年後,蘇格蘭政府將2014年定為回歸家鄉之年,許多加拿大、美國的蘇格蘭裔年輕人都回來尋根。她決定回到小島,去看看艾伯特。

 

入夜就起風了,帳篷啪啪作響,像是準備要出航的開帆。卡莉娜一夜輾轉難眠,感覺帳篷外像是有人在踱步著,又像是有隻鳥鴉不斷在揮動翅膀。清晨3點,天已經漸漸亮了,朦朧之中,她聽見有人在向她低吟,是一首民謠,唱得是「洛蒙德湖」,不斷重覆著「你走的是上方的道路,而我走的是下方的小徑,我將會在蘇格蘭等著你。」

 

行李已經收始好,放在車屋的一角。這是卡莉娜在小島的最後一晚,明天她就要回到久違的大陸,正式住進了養老院。本來今天要去看得見那座小島的海灣,為艾伯特送上一束花,但生病之後,變得容易累,走到一半,竟在那個海鷗衝浪的礫石灘上睡著了。卡莉娜坐在車屋前的木椅上,披著羊毛毯,手抱著冒著熱氣的咖啡,凝望著夕陽。

 

就快十月了,難得天氣仍這麼好,她看著夕陽親吻著黑色小島,剩下了最後一丁點橘光。天空的藍飄了下來,空氣裡正綻放一朵一朵的紫蘿蘭。她想起艾伯特的祖母說的:沉入海裡看見的,就像現在,連空氣都是藍色的。她以為她在海裡;想起了那個海上的吻。艾伯特正緊緊地抱著她。

 

滿月的清輝映入車屋內,和桌上一只細長的玻璃瓶,裡頭輕倚著一支白色玫瑰。月亮正好跨入窗框,在海上造了一只銀色的輕舟,隨著海波,晃啊晃的。愈來愈冷了。把自己裹進被窩裡,安靜地凝望窗外的晚夜。屋內瀰漫著淡淡的藍,像是黃昏的藍,捨不得離去;也像是他眼睛的藍 。卡莉娜在透著銀光的黑暗裡,感到安慰。

 

月亮漸漸往西移去,白玫瑰的影子轉了方向,一聲嘆息, 靜靜地落下一片花瓣。墨藍的午夜,小島上的車屋在月光下,輕輕地閃著銀色的藍光。

small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思念的) 藍 / 夜

 

海帶黑褐色的屍體,交纏地擱淺在白色砂灘上,像是一條追不上浪的鯨,無言地乾烤在炙陽下。昨夜的暴風,將它們從海底連根拔起,捲入巨浪後,再毫不留情地向海岸沖撞;海灘上留下一條彎彎曲曲、長長延伸的黑色海浪線,像是最後一道大浪留下的遺言。空氣裡瀰漫著腥臭的氣味。砂灘上除了海鷗的足跡,還有卡莉娜的。

 

翻飛的長草在腳底下,卡莉娜與艾伯特正在草原邊際上,向上跳著。強風灌入耳膜轟隆響,聽不見他們的笑聲,至少他們看起來正在笑。像是第一次騎馬,蹬了幾次仍翻不過馬背,艾伯特與卡莉娜在空中飄浮,又掉了下來。艾伯特鼓起腮幫,把自己愈吹愈大,大得終於飄浮起來,穿著白紗的卡莉娜心急地伸手,卻只拉下他小提琴斷開的弦。白紗被風愈捍愈薄,輕輕地覆在小島上,空氣裡盡是強風刮起的霜,而太陽像只光暈極大的白月,沉沉地掛著。

 

海鷗尖銳呱噪的嬉鬧聲,喚醒了斜倚在礁石上的卡莉娜,她悠悠地睜開眼,白色的淚痕掛在臉頰兩旁。她捧起躺在腹部上的雛菊花束,將自己扶坐起。這裡是每天散步都會來的地方。海鷗正在峭壁旁的小峽灣裡衝浪,乘著海浪上上下下,來的浪大了,就飛到浪頂,坐在尖上再往下衝。鵝卵石隨著浪花滾入低處,咕嚕咕嚕的滾動聲,安定了卡莉娜。夕陽即將靠向遠方黑色的小島了。

 

還是走不到那裡,卡莉娜心裡自責著。生病後,就變得容易累了。

 

銀色的長髮宣洩在卡莉娜身後,她小心翼翼地攀上峭壁。這壁看起來陡,但實際上走起來,有很多平實的踏點在之字型的石徑上;第一次跟著艾伯特走,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他們總喜歡在黃昏散步。她期待地跨上峭巔,一輪紅色的圓月,輕輕掛在遍布帚石楠的沼地丘原上。丘原的線條,柔和地起伏,像是艾伯特深睡時的呼吸。

 

夕陽的邊緣親吻了黑色小島。雲就像風吹拂過海的波光麟麟,紅霞翻滾其中。就快十月了,難得天氣還這麼好。卡莉娜回到車屋後,捧著冒著熱氣的咖啡,披著羊毛毯坐在屋前的木椅上。這是他們的日常:白天各自忙碌,黃昏則一起凝望夕陽。

 

艾伯特是第二代蘇格蘭裔的加拿大人,兩個人在高地健行時相遇的。他是來尋根,他的祖母在1815年高地清理政策下,與她的父親被迫遷移到加拿大。蘇格蘭曾是遍野的森林,高地清理之後,大規模發展畜牧業,森林就再也無法回到總是颳大風的土地上了。艾伯特健行時,總是沉默,尤其看見缺了屋頂的廢棄石屋。當時地主為了收回土地,不擇手段地放火燒屋趕人,艾伯特的曾祖母就是這樣過世的。

 

也許都是有個缺撼在,吸引了兩個人,卡莉娜說。她的叔叔二次大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聽說是在南洋,但一直不曉得在哪個國家。她祖母為這件事哭了好久;前兩年才終於探聽到消息,是在一個叫做台灣的小島上做戰俘。卡莉娜的母親後來去過一次,回來好久都不說話;後來聽說台灣立了一塊碑,把叔叔的名字刻在了上頭。

 

卡莉娜原本在愛丁堡的國家博物館工作,艾伯特就在當地賣喀什米爾圍巾的紀念品店打工。後來想念高地,存夠了錢,買了車屋,想說可以到處在西高地的小島上流浪。轉了兩次渡輪,橫越了大島,才輾轉來到了這座小島。一上岸,兩個人就愛上了它。他說,在這裡他感受到了他的祖母。後來兩個人一待就是20年;每一條海岸線的曲折,每一面峭壁的顏色,都和對方手臂上有幾顆痣,一樣熟悉。但其實也還好,從最北邊慢慢散步至最南邊,來回也不過6個小時。

 

夕陽逐漸被黑色小島吞食,還留下最後一丁點的橘光。卡莉娜的心忽然刺了一下。

 

小島附近有許多更小的島,艾伯特時常划著獨木舟,載著帳篷就過去宿營。他總會把探險拍照回來給她看,有時是錄影;一座玄武岩小島,石柱根根豎立,像是鋼琴裡的琴鎚;海灣旁有個高大的洞穴,海浪沖進,再順著琴鎚退出來的聲響,總令卡莉娜著迷不已。白色果凍狀的水母是最常有的;偶爾會看見海豹露出一顆頭停在海面上,睜著骨溜溜的眼睛看著他;海豚也會跟在他身邊玩耍,划得太慢了,還會繞在舟旁唉唉埋怨。卡莉娜不會游泳,在岸邊划過一次,就被海浪的波動嚇得不敢再試。艾伯特倒是難得的沒有說服她,像是找到了一個祕密基地,竊喜可以獨自一人。

 

他說在海上,更能感受到祖母對家鄉的思念;當時她與她的父親被迫聚集在阿勒浦港口,等著一船一船地被載去加拿大。「像狗一樣的被放在那裡。」他的祖母說。

 

他們後來在一座只有海鷗棲居的島上發現了他。相機裡最後一張照片,是他們待的小島,映在夕陽光輝裡。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那天會如此大意,忘了查看氣象,夜晚暴風來臨時,她一個人在搖搖欲墜的車屋裡,不斷祈禱,她知道出事了,有一條線斷了,她再也連結不到。

 

不知道有多長的時間,卡莉娜的雙眼永遠腫成一條直線。每到黃昏,空氣裡的藍,沉鬱地掐著她,像是在大雨中無處可逃,千年的鐘乳石承受不住重力,一椎一椎地往她身上砸。她幾乎放棄所有一切,回到了愛丁堡,想重新來過。3年後,蘇格蘭政府將2014年定為回歸家鄉之年,許多加拿大、美國的蘇格蘭裔年輕人都回來尋根。她決定回到小島,去看看艾伯特。

 

隔日清晨,她搭上最早班的巴士到格拉斯哥,再轉巴士到歐本港口,轉了兩次渡輪、再轉一次巴士,終於回到了小島。車屋還在,空晃晃地在山腳下閃著藍光。她將被單洗乾淨,夾在晾衣繩上,風吹得被單鼓鼓的。她把帳篷收進帆布袋裡,帶上幾包乾糧和水,請求島上漁夫帶她去那座只有海鷗棲居的小島。紮好營後,已是午夜,而北方夏日的午夜正好是黃昏,正好看見車屋上的小島,映在夕陽光輝裡。

 

卡莉娜扯下小提琴斷掉的弦,激動地痛哭。

 

「我們晚年的愛,就像那夕陽的最後一點光芒,但我們都知道,其他的,都在海面下。」艾伯特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黑暗裡醒來,風吹得帳篷作響,她的耳窩裡積滿了淚水。

 

夕陽最後一丁點的橘光終於落入海面下,手中的咖啡漸漸涼了。 飄渺的霧氣,從草地輕輕升起,在山腳下環成一條白綢。偏深的矢車菊藍,像是落葉般,從天空緩緩地飄落。卡莉娜走進車屋,忘了將微風吹乾的被單收起。

 

打包好的行李箱放在車屋一角,都已經收拾得乾淨了。明天將正式進入養老院了。滿月的清輝映入車屋內,和桌上一只細長的玻璃瓶,裡頭輕倚著一支白色玫瑰。過去她總是嫌車屋太小,和艾伯特兩人總得側身交錯。而現在則是太空蕩了,大得摸不著邊際,暖氣怎麼也暖和不了空氣。屋內瀰漫著淡淡的藍,像是黃昏的藍,捨不得離去;也像是他眼睛的藍 。卡莉娜在透著銀光的黑暗裡,感到安慰。

 

月亮正好跨入窗框,在海上造了一只銀色的輕舟,隨著海波,晃啊晃的。愈來愈冷了。把自己裹進被窩裡,安靜地凝望窗外的晚夜。沒有星空的夜,像是一個巨大的船錨沉入深海,無止無盡地墜下;又像是一張罩在帽前的黑絲網,藏得住眼淚的重量。

 

她輕輕啍著民謠「洛蒙德湖」,不斷重覆著歌詞:「我將會在蘇格蘭與你相遇。」

 

思念,像是海浪打上岸的白色泡沫,舔著白砂,隱入潮內,又再捲起。月亮漸漸往西移去,白玫瑰的影子轉了方向,一聲嘆息, 靜靜地落下一片花瓣。

 

清晨的車屋,在初陽下暖得閃閃發光,晾在曬衣繩上的白色被單,像是拽起滿帆,啪啪作響。卡莉娜走在一片翻飛的闊大草原上,朝向一座小島的方向,放下了一束雛菊。開著粉紫小花的帚石楠遍布沼地丘原,丘原的線條,柔和地起伏。卡莉娜展開白紗,輕輕跳了兩下,就往向藍天飛去了。

small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又在看這老玩意兒啦?」,外公經過房門,老嗓子微沉的音調,在房間裡飄盪。倏地,我轉身向外公笑了一下,這個笑總是我不知如何在當下回應他人暗示性的話語,下意識的反應。

「是阿,它讓我感覺外婆就在那。」我回道。

「這摺扇的由來你最清楚了,孫子裡就屬你最喜歡黏著外婆問這扇畫的故事。」外公緩步走過我,順手抓了外婆化妝台前那張檜木椅,手撐著椅把穩著姿勢後,小心翼翼地讓身子坐下。

 

外婆過世前一年,舅舅、舅媽陪著外公到醫院檢查膝蓋,在醫生的建議之下動了膝關節手術,換上了人工關節。外公住院的大半時間,外婆全程親自照顧。

煲雞湯、幫外公擦洗身體、三餐照醫生指示帶著外公進食的食物到茶水間量公克、記錄給醫護人員追蹤排尿量。外婆不喜歡麻煩人,這些細瑣她記的比誰都牢,要是一件漏掉了,還得詢問一次護士,花了人家的時間再跟她說明一次。記性比誰都要好,問外婆哪個舅舅小時後是怎麼摔進魚池,她記述的生動畫面,像是聽了一回說書。

 

我最喜歡在外婆的房間裡,瞧著被染上墨黑的梨花木框,沿著刻鑿藤蔓盤結的雕花框面看去,框底的褐色麻布襯著一只因光照陳久已泛著赭黃色韻的扇畫,隔著玻璃罩,即使玻璃上霉斑阻擋了這只摺扇的風華,我的眼睛總是能夠依循畫裡被冷霜覆蓋的重山疊巒,找到扇面摺子與摺子間那深山人家,看的出當時做畫筆尖的濃墨,在屋樑結構勾勒至深,被囚困屋內的一盞燭火,微光搖影,畫面一片了無生氣的雪夜裡,在寒冷的江面上,孤寂駝著擺渡的舟人。自從外公送給外婆這只摺扇,外婆掛在房裡也喜愛瞧著它。小時後,看見外婆盯著這方框,便好奇問了這山是在哪?外婆驚訝著我對扇子的好奇,帶著我細看如沙的雪點,由屋子裡看向屋外帶斗笠的。

 

聽人老說換了關節,走路會變的正常,腳不再一跛一跛的,但外公步履彷彿更被人工關節金屬材質給加了重量,行走狀況不見好轉。原本家裡人勸外公開刀,頻頻哄他手術後,便可以再重遊大江大海,然而他滿懷的期待究竟還是落了空。八零年代開放,外公開始往大陸做貿易。

「外婆說,外公知道她喜歡雪景,所以特別在上海逛田子坊挑了這幅《雪夜泛舟》的扇子送她。外婆一直想看雪,台灣就怎麼都不下。」

「你外婆過世前幾年,你媽媽、阿姨、舅舅…..幾乎每一個人都說要帶她出國走走,但她個性就是太節省了,而且花兒女的錢更是說什麼她也一定不會答應的事。以前我兩地跑,忙做生意和客戶應酬,沒有機會帶她一塊去中國,有一年我退休前,稍稍清閒一點,甚至提議說就我陪她出國玩玩,她當時只希望我有空就多多回家看看孫子,和家人相聚。我說不過她,只能送一些異國色彩的小東西,其碼她和鄰居聊起天時,還有一些可以分享的事物和經驗。講的不好一聽一點,是可以炫耀。」

 

房內衣櫥的角落有一卡老式皮箱,外箱有外婆的字跡「一九八八~二零零八」,裡頭全是外公從大陸帶回給她的禮物,沒有拆封的痕跡,一塵不染。這天葬儀社的人來問了媽媽有什麼衣物想要給外婆穿的,於是在房裡找到了幾件時髦洋裝和這卡皮箱。把衣物遞給了師傅。誦經後便在家人圍靠的團火中,送走了外婆。「媽,一路好走。」

 

外公和外婆兩家人都是種田的,彼此住隔壁,便註定了終身。外公喜歡闖蕩冒險,和外婆勤於農事的安定性格不同,一畝田的地方象徵家。外公做起生意後,要外婆建議孩子們早早出國發展,不然下一代沒見見世面,依舊守在自己的國家裡,注定失去競爭力啊!

 

法事的經文聲帶人進入了一種冥思的境界,它會讓你專注在思念一個人身上。第六天夜晚結束,我和媽媽從外婆家離開。媽媽說起了外婆的一件事。一天下午,外婆從她的菜園回家,回到家後梳洗了一番,把早晨勞動的汗水與泥土的髒汙洗去,換上了一套她年輕時和外公約會的洋裝。臉上塗了點腮紅,抿了抿老式的胭脂唇膏,徒步走到了市區的火車站。外婆當時沒做什麼,就是坐在車站前的花圃,看著熙來攘往的旅人。

 

盯著熊熊的火光,眼淚被熱氣蒸煮了出來。看見媽媽一抹笑,輕甜地和消散的灰飛煙燼道別。外婆在旅途上了。

small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小小書坊初級寫作班2017HW_w2-2(修改0618)

    她清楚記得自己被塞入狹小的球狀座艙,並經過擁擠的長甬道,然後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那裏,每個人都換上新的姓名,過往的關係連帶也不再存在。
    接著她又看見了她,對方卻沒有時間和她說話,她仍不放棄,緊追在後,直到自己被與對方同行的人粗魯地敢開。
    她失神地漫遊,卻看見她躲在一個隱密處,向她使眼色;她要和她說話,但是不能被發現。
    然後她們就被發現了。
    意識轉換,她甦醒;那裡成了她永遠回不去的時空,被遺落在意識的夾層裡,那裏有她殷切期盼著的道歉。
    有人說,睡眠是唯一最像死亡,卻又無需負擔責任的逃避方式;想到即使在她入睡時,她的夢也依然緊咬著她,她不同意。
    慘遭眾人圍剿的經歷已經是好幾年前的過去式,卻依然每每在夜闌人靜之時在夢中借屍還魂。
    她早已不覺得自己有哪裡不快樂,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她在睡前吞下兩顆抗憂鬱的藥丸。
    爬上床,她躺平,懷抱著對夜夜擾人的噩夢的不耐煩。
    到處都充滿著金色的泡泡;她身在一個巨大的游泳池裡,就是泡泡的發源地,當然,池水也是金色的,還帶著芬芳的香氣;然後,她是先看見了她,才聽見她的歌聲,婉轉動聽;她看見了空中飄浮著的泡泡,上面浮現出一張又一張先是抿著嘴後而逐漸綻開的笑顏;於是,她也跟著開口唱,卻眼睜睜看著泡泡上的臉扭曲變形;正當她想起了她正是商她至深的那個人的同時,啪,砲砲破了。
    她與她原本是至交的朋友,至少她是這麼認為;她告訴了她她所有的秘密;最終卻發現相信秘密的分享自然帶有保守秘密的條款的人只有她一個。促使對方這麼作的動機也許是嫉妒,這是她唯一能掌握的事,至於被傳播出去的秘密是如何在山風點火之下逐漸演變成種種對她不利的證據,這就是她所無法掌握的了。
    她比她會寫,卻沒有她那樣能言善道。
    當文字自筆尖傾洩,她不明白何以當年的創傷總是成為必帶。
    寫到煩,她放下筆;好,要出來是不是,那乾脆就肆無忌憚地寫,寫妳個痛快,她轉念如是想;然而,筆下的文字卻開始打結,找不到開頭,更沒有結尾。
    這一折騰,痛快沒有,痛苦的記憶卻像野火燎原一般很快地充塞腦海;她丟下筆,雙手緊抱著頭,歇斯底里的尖叫劃破天際。
    想要死,只好去睡覺。
    是熱鬧的慶典,歡慶著難得的勝利;成千上萬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小人兒從山谷的四面八方湧入,牽起首跳起了熱情的舞。
    就在此時,卻忽然有大群大群的兇殘肉食動物襲來,她並不知道牠們的名字,但直覺上卻無比清楚牠們是她們的天敵;她們依舊緊牽著首,害怕得縮著身體緊靠在一起;想要自我捍衛,卻徒勞無功。
    她們的肉被一絲一絲地撕下來,直到剩下骨頭;這樣無比貼近的距離,讓她喘不過氣,儘管沒有劇烈的痛楚,取而代之的僅是輕微的刺痛。
    她就在自己胸口的肉開始遭受襲擊時幽幽轉醒,並感覺到滿身汗珠。
    當痛苦巨大得難以承受,逃避就是面對。
    只是有時她仍想,自己是否可能浴火重生。
    是白天,她清醒卻坐著夢。
    她化作一隻小鳥,飛出窗外;在永遠的墜落之前,最後的盡情遨翔。
 

small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Close

您尚未登入,將以訪客身份留言。亦可以上方服務帳號登入留言

請輸入暱稱 ( 最多顯示 6 個中文字元 )

請輸入標題 ( 最多顯示 9 個中文字元 )

請輸入內容 ( 最多 140 個中文字元 )

reload

請輸入左方認證碼:

看不懂,換張圖

請輸入驗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