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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一大早出門時才能嗅到的氣味,人行道的泥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看起來有生命力,我習慣穿越的街道也顯得格外溫柔。

草葉上的露珠混著樹皮的味道緩緩滾過葉片,然後停頓一眨眼的時間、掉落在看不見的地方。

我喜歡住在有樹且能伴著陽光的小區,這堅持絕對是不能退讓的。來了一陣腳踏車的清脆鈴響——整座城市仿佛伸了一個懶腰而甦醒。

我停下來,抬頭:「哇,好美的樹葉噢!怎麼會有這麼多種綠、奇妙的紅橙黃…樹葉搖呀搖,仿佛灑下精靈羽翼上的亮粉,配著中央Do以右、頻率高到耳朵聽不見的鈴鈴,有好多隻鳥飛呀飛、風呀、陽光呀都在招手;天空的雲緩慢地移動、柔軟地變化著。我停了好久,大概有一首歌的時間吧!更細的說,我停在那,停到時間都不在了。

一聲汽車喇叭把我拉回六點四十三分,加快了腳步往捷運站奔去,不然會趕不上火車。

「逼逼逼——逼逼逼」總算在捷運車廂關上門的前一秒踏進去。

我沒有太注意身旁的人,因為自己上氣不接下氣;過了兩站,便又衝出去加入趕車的隊伍。

上了開往新竹的區間車,幸好有位置!我將自己塞進一位女人和一位男士中間,終於可以好好坐下來了。

左邊的女人應該是上班族吧,穿著套裝、俐落的短髮、腳踏著低跟皮鞋,她熟練地補妝;右邊的男士可能是做工的人,一些白色油漆和乾掉的黏著劑落在整身深色的硬材質布料,腳上是一雙簡單的黑色膠鞋。

當能選擇座位時,我喜歡坐在工人朋友旁邊,因為他們會安靜地補眠,身體是整個車廂裡最有適宜範圍的線條;不像一些學生或上班族,時常越過邊界,腳張地大開、看著手機裡的影片,或是不斷翻攪包包、手肘不小心碰觸到坐在隔壁的我。

早上的列車不太會有人講電話,多的是搓揉塑膠袋的聲音——飯糰、漢堡、蛋餅、包子的香氣都會隨之飄出而充斥在車廂裡,也算是台灣味道的集錦吧。

正對面的年輕男子手臂交叉、翹著腿,梳得整齊的髮平貼在腦袋上,頸脖努力支撐,左搖右擺、傾前倒後,擱在上方的腿突然重重地掉了下來,男子嚇了一跳,快速調整好姿勢便沉沉睡去,彷彿整個人被吸進椅墊下。

一路經過的風景不像坐東部幹線那樣怡人。一小塊一小塊的田依著高壓電的電桿連著,跑過眼邊的景色就算沒有公寓大樓,只剩田、樹叢和天空,都還是像壓了一層沒有調好顏色的的灰水彩。

大約是唸誦一部金剛經的距離,我到了新豐站。到站後,陳老師來接我去學校。

學校其實離車站不遠,但因為需要左彎右拐、爬過兩個坡道,走上個半小時,我便接收了這份好意;陳老師是靜不下來的人,就算每週都會見個一、兩次面,他依然能找到無數個話題且節奏打得飛快。

正式入校的程序繁雜,要換證、將物品移至透明手提袋,並且不能攜帶手機、相機及任何危險物品,筆袋裡也需要檢查是否有美工刀。

到教室的路途一定要有教職人員帶領,等到前一扇鐵門重重關上、下一道門才能再打開,若是超過五秒沒有將門關閉,警鈴聲便會大響。陳老師熟練地將那些看似千斤重的門一道接一道推開,還能邊與我交談。經過籃球場,有兩個班級在上體育課,看起來很平常,但過了個轉角便看見四位著警服的戒護人員各守一區。

往仁班的路上會經過寢房,每個四坪大的房間住著六個大男孩;只能從一塊一百二十公分高、六十公分乘以六十公分的鐵欄窗望進去,厚實的門上了馬蹄鎖,房間裡有一個蹲式馬桶、但如廁時是需露出上半身的。廊道的磁磚縫隙擠著無處可去的費洛蒙,就算每天做清掃都還是祛除不了,難聞的氣味也會趁有風流動時竄到鼻腔裡。

這是我第六次來帶課程,少年們看起來都很有精神,他們說是因為很喜歡上戲劇課。打從第一次見面,我就喜愛他們、很想親近他們;但不可否認,在某些時刻是會感到害怕的——怕自己知道更多,那些難以承載的過去;也怕自己表錯意而使他們防衛或攻擊。

每次課堂點名都不會全到,因為時不時會有同學要借提開庭、或把握難得的與親友接見會面。

早上進行了「可愛動物園」的暖身遊戲,被喊到的少年及左右兩旁的人要快速用動作做出指令:兔子、長頸鹿、大象。同學們玩得開心極了!而且極有創意!比我帶過的兒童班還熱鬧,在我身體裡的每個細胞都快樂的像是在跳舞。我在一旁看著他們,在動物世界的時間永遠不嫌多。

少年們的眼睛像湖水般澄澈。

我始終覺得他們是一群最誠實的靈魂,純粹回應世界給他們的,如一面面明亮的鏡子。

即便有些人告訴我,下了山坡後,還是有人會走回以前的路;不過至少在相伴的日子裡,少年們讓我有幾次機會得以觸碰到屬於他們靈魂最善美的一處。

到了午休時間,我要被帶出去用餐,負責打飯打菜的同學很有秩序地端著大鋼盆排隊,裡面裝著滿滿的菜和飯。

經過一個正要回寢的班級,每個人揹著藍色塑膠椅,教導員指示他們蹲下,讓我們通行;我尷尬地抓不準行走的速度,差點跌跤。

到了最後一道鐵門,恰巧遇見班上與我感情最好的小傑,他因為借提而缺了早上的課,我興奮的跟他打招呼,他溫柔地說:「嗨,老師」,

我正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看見了他的手銬、腳銬,一瞬間把我拉回了現實。
實在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們會走向如此不一樣的路。

下午的課程是排練成果發表的演出,大家早就背好台詞。他們說難得有不一樣的事可以做,當然就要一直做、做到好。甚至有同學問我:「台詞都背好了,接下來怎麼打發時間?」是啊,狹窄的空間、沒有手機或電腦,沒有任何他們慣以依賴的癮,時間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意義。

 

在少年們大聲的口令:「謝謝老師!」護送下,踏上歸途。等陳老師來接應的空暇,我欣賞了學校的牆面佈置,有一區是展覽去年真班演出的照片,左上方有一張特別吸住我的目光——相片裡有一位深紫色長髮的女士捧著花親吻站在旁邊傻笑的害羞少年。不知是什麼觸碰到我,竟然鼻頭一酸,被「美」震懾到的感覺就是如此吧。陳老師快步走來:「走走走!快來不及把你送上五點的火車了!」

「這照片怎麼特別擺出來?」邊問邊試圖跟上對方的步伐。「喔!那個媽媽死啦!幸好有看到他兒子演出,知道自己的兒子能完成一件事!」聽陳老師說,那位少年還沒下山。

關上車門,剛好有個透明塑膠袋飄過車窗邊,仿若要隨著風去下一個地方,

學校大門旁的磚牆映著夕陽閃著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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