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艾比,
今天收到你寄來的照片了。已經很久不沖洗照片,看見我們的回憶印在紙片上,像是原來模糊易碎的東西,終於切確堅定了下來,覺得很踏實和感動。我將它們貼在我房間的牆上,旁邊是一張世界地圖。在地圖上,我的手指時常停在我們相遇的國家,你的家園上,然後滑過曾經去過的地方、走過的路,提醒自己不要被現在的束縛感困住了。 你上次告訴我,找到了一份全職的工作,是和插畫有關嗎?你還適應新工作嗎?希望你過得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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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了照片,是我和艾比在岔路口的合照。我們身後的右邊是一只將近三個人高的白底黑字的路牌,上頭寫著直行往穆西亞(Muxia),右拐是往菲尼斯特雷(Fisterra);在我們左邊的是一條雙線道的柏油公路,公路盡頭可以看見有兩輛黑色的汽車,一台直行,另一台則是由左邊開來,準備左轉。公路的一邊,靠近我們的是長滿綠草的小丘,上頭種有一排三層樓高的松樹,還有一叢當地很常見的金雀花叢,但這些大多被路牌擋住了,只看得見一小欉金黃的小花,在路牌右邊冒了出來。
我和艾比兩人緊擁著彼此的肩膀,笑得很燦爛,或者是說,我笑得很燦爛,艾比的笑是壓抑著痛苦。那天清晨,我們六點就出發。天黑得很乾淨,沒有月亮。兩個人拿著手機在黑暗中掃著微弱的白光,尋找路上的指標,確定我們走在正確的路上。我們走得很慢,因為艾比的腳上各有十個水泡,正折磨著她。
我和艾比是前年在英格蘭認識,當時我們在一間佛教靜心中心附設的咖啡館裡當志工,我在那裡待了七個星期,她只待了其中的十天。雖然初識只有短短十天,但彼此靠得很近。又或者說,她靠得我很近。
我當時只要一下班,就躲進房間,而艾比會邀請我一起出門散步。當時是冬天,她來的時候才下過了幾場大雪,微微起伏的麥田丘原上,還留有白色的殘雪。兩個人走在在田野間,走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如果我不說話,她也可以一直沉默著。我感到很不自在,所以總在尋找話題,而她的回答總很簡短,我就得不斷再開啟話題。
除此之外,在工作上我們倒是十分合拍。我的個性急,廚房的工作一忙,就會忘了自己到底出了哪些菜,而她的性子慢,但很俐落,當我接收了從吧台傳來的訂單,她負責填入三明治的餡料,我再拿來烘烤和擺盤。過程裡,像是兩個相合的齒輪,安靜且精準地送出每一道菜。在她來之前,與在她離開之後,沒有和其他人能如此有默契的工作。
後來我回到了愛丁堡,在一間紀念品店當華語銷售員,住在格拉斯哥的她曾來拜訪我兩次,都是她主動提起。只是一如往常,不論我們是在愛丁堡的公園裡,或是坐公車到附近的小島上,散步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我還是不斷在尋找話題,而她的回答總是十分簡短。
我一直在想,她怎麼可以如此違和。艾比曾在英國南方的小島上,有一艘獨木舟,工作之餘就獨自下海遊蕩;又曾經一個人在澳洲打工旅行,種種都是一個獨立自主的陽光女孩的形象,但每次當問她主意時,總會緊張地咬指甲,不論我是鼓勵的眼神、或是心急的逼問,都是吞吐又不安地說我不知道… ,或者轉頭不理睬。每每以為彼此的友誼就要到一個盡頭了,她就會忽然出現,問我好不好。
會答應她一起來徒步旅行,其實百分之八十是因為我的自私。當時已經走了23天,走得很寂寞,內心撞擊得很痛苦,甚至希望報復,而至於對誰報復,自己也不甚清楚。有的思緒,像是紅著眼睛、呲牙裂嘴的小獸,有的則是縷縷白煙,切實又堅定地往上冒。當時艾比沒有穩定的工作,除了在家接稿為亞馬遜的物流網站寫評價外 (英國人做生意也是不誠實啊…… ),就是在一間慈善企業經營的二手商店做志工,而且一個月前她才剛結束一場開喉手術,我以為她會來的機率應該不大,沒想到在我答應後,她當晚就立刻訂好了機票。當我知道她確定會來,一想到那五天的路,兩個人一路的沉默,她永遠的搖頭,心就沉重了。
後來,在第二天我們吵了一架,又或者說,是我碎念了艾比一頓。那天天氣很熱,看見噴水池旁有座涼亭,就趕緊坐了進去,我是熱得說不出話了。才中午,我們帶的水就要喝完,艾比帶的兩個小水瓶,只剩下半瓶水。她問我:「旁邊噴水池的水可以喝嗎?」我一直以來都是只要上頭沒出現什麼骷顱頭的警告標示,直接就裝來喝,但如果有人問我,就會謹慎以待。我拿了手機給艾比說,我也看不懂西班牙文,裡頭有西英字典,你自己查吧。她看了看手機卻說,算了,我還夠喝。我一聽她這麼說,忍不住就火了起來。一個上午就喝了四分之三的水,接下來還有一半的路,怎麼夠喝?
一定是天氣熱的關係,所以心裡的火冒得也很大。艾比一如往常的,什麼都不說,一個人坐在涼亭邊上,熾熱的烈陽下,手背不停地往臉上擦。
後來我們和解了,然後那天下午,她硬著頭皮,跟著我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兩隻腳磨出了十個水泡是一聲也不吭。我看了朋友為她治療水泡的腳上,插滿了排出組織液的黑線,心裡很震憾。暗自怪她怎麼不說,但又閃躲著,像是打破花瓶的孩子,被壓著頭承認滿地的碎裂。
許多的遺憾和抉擇在她來之前就發生了,我心急地想彌補,在兩條路上想走一條快路。明天得趕路和朋友道別,我不想拉著她一定得跟我走,但她似乎為此很不高興。我想讓她知道我不會丟下她,只是心裡呲牙裂嘴的小獸正在哭泣,我照顧了誰都不是。
每一個抉擇都像蜘蛛網的結點,每一個點都是不期而遇,與領悟。結點與結點之間,絲絲相連,儘管走得再遠,還是在裡面,只是有的遠的再也不見,有的近的不懂珍惜。最後是在這個結點上覺悟了痛苦,來自的是不肯妥協。於是我心分了一半,一半照顧艾比,一半照顧心裡的小獸。無法兩全其美,至少對得住二分之一。但只有一片翅膀的蝴蝶是飛不起來的;小獸仍是哭泣,和她則是多了道充滿歉意的距離。
照片裡的我和艾比緊擁著肩膀,艾比笑得很開心,又或者說,我希望她笑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