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們現在要討論的不是五十萬,而是五百萬!」
有時候我會不小心對客人說出最近在排練的台詞,店長聽到總是對我皺眉頭但有時候我其實是故意的。
「我們之間沒有新舊問題,只有感情問題。」
像我這種剛出道的小咖演員,長得一般,背景一般,能接到的戲要不沒有台詞,要不就是不如沒有台詞。然而這些台詞越荒謬,客人在反應過來之後也越有參與感。比較熟的客人還會很開心地要我多講幾句,「就當作是練習嘛,我可以幫你順台詞!」他們總是這樣說。
有時候我會配合演出,當然不是真的認真演,畢竟我一旦認真演,他們好像也就被逼著認真給意見了,這樣可就失禮了。再說他們要是認真給起意見,我也只得更加配合地虛心受教,導致原本為了排解無聊才出的餘興節目,反而讓彼此陷入更加尷尬的窘境。
我媽對我一邊打工一邊演戲很有意見,但我和她說,像我這樣在咖啡店裡打工的演員很多,有些演員甚至能在商業片裡軋上一角,但下了戲還是得來這裡幫客人端咖啡,她知道以後就沒再說什麼了。我還想跟她說在咖啡店可以看到各種人,又可以吹冷氣,根本就是劇場人做好社會觀察功課的首選,但她沒再出聲,我也就沒機會補充。
在咖啡店打工的壞處是我常常聞咖啡香聞到夜裡會失眠,好處則是劇團排戲總在收班之後,所以我不至於失眠無處去。倘若真的不巧在沒戲的夜晚失眠,我會騎車到前女友家樓下,或者應該說前女友的舊家樓下。
前女友的舊家在新莊靠近副都心。以前各自排完戲之後,我會去載她回家。有時我等她,有時她等我。有時候是深夜,有時則是凌晨,總之大多是路上沒什麼人的時間,我特別喜歡在那個時候騎車,很爽。前女友雖然沒說,但我知道她也喜歡,因為她常叫我繞路,說她不想那麼快到家。
從台北到她家會經過一條堤外道路,高高的堤防外有一條想像的河,另一邊則是一片荒地漫草,那條道路莫名大氣,像是一條墨色的星光大道,兩旁高舉的黃色燈光安靜地恭迎著我們,每次騎到這裡,我總是忍不住催下油門,因為感到自己在漂浮。
我們分手之後沒多久,她就搬進台北市了。其實我沒有太意外,分手和搬家都是。一切都很順理成章,合情合理,她的英文一向好,在學校的時候大家都知道,教授也說她就算去國外演戲講英文都沒問題,所以最後去了外商做業務也理所當然。
不過我倒不是因為什麼離不開舊情人這種窩囊的理由才沒事跑去她舊家,我會去她舊家純粹是因為喜歡騎上那條路,還有她家樓下的那間便利商店。
大概是為了呼應建商還是政府的承諾,這間副都心旁的便利商店異常寬敞,只是該來的人一直沒出現,店裡的客人總只有我一個,我常整晚賴在這裡排練試鏡的獨白。
在夜裡,商店裡明亮的燈光把一整片的玻璃照成一面鏡子,我就對著黑暗中的自己自顧自地說話。那天我排練的是一齣加拿大劇作家寫的戲,叫做《里歐》(Leo),里歐是一位喜歡自己朋友但又不敢說出口的同性戀,他總是騙大家說他的父親在戰爭執行任務時,不小心飛進了百慕達三角洲,從此無消無息。然而在這段獨白裡,他試著向觀眾坦白他的父親其實依然健在,只是粗俗得令人可恨。
「他大笑的嘴裡滿是被他嚼得稀巴爛的番茄沙拉,我看見混濁的紅色汁液從他的口中噴出,還滴上了他的領口,但他仍然繼續抽搐般的大笑,完全沒有要停止的意思,他甚至笑彎了腰。然後我媽…」
在黑暗中,我忽然看見一張男人的臉從鏡子中浮出,他滿臉的鬍鬚,看起來像個流浪漢,我盯著他,他也盯著我。
「然後我媽拿起餐巾,幫他擦去嘴邊的渣滓,但他只是蠻橫地撥開我媽的手。唉,我真恨看見我媽那個可憐的樣子。」
碰的一聲,我嚇了一跳,原來是那個流浪漢似男子正拍打著我倆之間的玻璃。我還來不及反應,他便跑進了店裡。
「你在幹嘛?」
「嗯,我在排戲。」
「我就知道」他一邊點頭,「你演得不錯,我剛在外面一直看你。」
「我知道。」
他說他是一個劇場導演,還給了我一張名片。我對這名字有點印象,如果他沒騙人的話,他似乎是個小有名氣的導演。他直誇我演得好,還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他正準備要製作的一齣戲。我一邊謝謝他,一邊懷疑他說的到底真的假的,畢竟他連我在演哪一齣都不知道。
他臨走前要我明天也來這裡排練。「認真點,就當作來試鏡。」,他說一個有名的導演朋友住附近,今天才剛跟他聊完。明天要是方便的話,他會順便帶朋友來看我練習。我跟他說我盡量,但他說年輕人有機會就要奮力一搏,不能只是盡量。
隔天我在打工的咖啡店遇見了前女友。她看到我有點意外。我跟她說我剛來一個月。她向我問好的方式,讓我覺得只能說很好。我說了,但又怕她不相信,於是還跟她說了有導演想找我演戲的事,她聽了好像很高興。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說你很適合演戲!其實我前陣子升官了,升得很快,出乎意料,害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說。」
我一面說她想太多,一面恭喜她,直到她終於滿意地拿了咖啡離開。
那天下班之後我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刮鬍子,穿上碎花襯衫,還認真地抓了頭髮。我對著鏡子吹抹捏塑,擔心頭髮太過挺立會顯得囂張跋扈,太過貼合又怕讓人覺得油條不在乎。怕安全帽會把髮型壓壞,我甚至搭了計程車到那間便利商店。
我對著黑暗開始說話,我說著我母親怎麼做她拿手的番茄沙拉,說著那嚼爛的番茄汁液如何從父親的嘴裡流下,說著我只想把桌上的番茄搗爛在他的臉上,我作勢砸了一次又一次,砸向黑暗中那個始終沒有出現的臉。
天色微光,店外的草地從幽闃中逐漸長了出來,我終於感覺到睡意。我一邊想著他們大概是故意躲在遠處偷偷觀察我,一邊趴下準備睡去,這時整夜沒出聲的店員卻把我叫醒。他拿了一串關東煮給我,說這個請我吃,但是店裡規定客人不能在裏頭睡覺,否則店長會生氣。我跟他說謝謝,然後吃了起來。這時候天色開始轉亮,遠方城市的輪廓也變得清晰,但我腦中卻一片空白,突然之間我感覺到後腦杓的那撮原本膠固的髮,終於還是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