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夜深時分,當狩獵告一段落,我會和兒子攀附到牆邊那株半人高的黃椰子上方,貼著鋁窗玻璃,注視著屋外的幾支路燈泛黃的光暈,飛舞的撲蛾,以及遠方暗影中的樹影與星光微弱的夜空。這時候,兒子總是央求我講述那個千篇一律的故事,一個關於我們如何來到此地生活的起點。

 

故事是這樣的,「在我斷了第五根尾巴之前」,這是我們壁虎家族用來記憶自己年齡的一種方式,「我們整個家族有了一次大遷徙,原本我們長年居住在熱帶島嶼南方的小丘上,那裡終年高溫溼熱,樹林蓊鬱且石洞密佈,昆蟲種類豐富,美味營養,每當雨季來臨,我們便爬至高處的樹洞裡,嗅聞森林裡甜美的土腥味,等待鮮美的巨大果蠅。那是我們家族的黃金年代,從遠古我們家族便在那片區域裡生存並繁衍後代。我在那裡出生,和家族的眾成員,成天穿梭於黑暗的縫穴中玩耍,獵食,追逐,用歌聲度過每個夜晚,那是一段非常美好,寧靜的時光,也是那時候,我遇見了你的母親......」說著,我陷入了沈思,跌入了回憶的憂愁沼澤。見我沈默不語,兒子也低著頭,思索起形象模糊的母親。

 

第二天夜晚,熄燈之後,人類躲在冷氣房的被窩中裡舒服地入睡。我與兒子輕盈且無聲地爬行過飯廳的牆角,巡視了一輪門廊與天花板後,在一塵不染的電視櫃上暫時歇腿。這時,兒子再度問起一個無止盡重複的老問題:「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再見到媽媽?」當他年紀尚小時,我總是編些不著邊際的藉口來敷衍過去,但如今,兒子明亮清澈的瞳孔閃耀著堅定的光芒,他的蹼與腳掌已經發展成熟,顯得飽滿有力,如今他已經更清楚這個世界的運作,明白生存的殘酷與鬥爭,是該時候告訴他實話了。

 

「那時候,世界開始無聲無息的改變。我們注意到許多奇怪現象,包括雨水開始變得酸腐,且對皮膚有強力的侵蝕性,空氣時常飄來惡臭或煙霧,而暴雨與颱風也開始不規則地來襲,樹林開始大量減少,地上有時會留下惡臭的汽油痕或塑膠袋,昆蟲與飛蠅的數量也急遽下降,也是那時候開始,我們注意到樹林或山中的昆蟲都開始大量遷移,有些會投靠至人類的家屋,那是艱困的一年,我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了你的母親。」我用舌頭快速地舔了一下沒有眼瞼的雙眼,那是我們讓眼睛保持濕潤的方式。「有一天,當我在石縫中尋找蘚苔上的蟲卵,她忽然悄悄出現在岩縫口,身上穿著美麗的斑紋,不像我身上這種單調的膚色,她的體側與腳趾覆蓋著橘黃相間的鱗片,透出淡淡的粉肉色,眼睛像琥珀一樣閃耀著光芒,腳趾下有葉片的幾何圖形。她的叫聲清脆且富含韻律,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從此之後,我們就離不開彼此了。」

「後來呢?」

「好景不常,有一天突如其來的天搖地動,樹枝化成碎片,枝葉傾毀,岩石鬆開樹根的束縛四處滾落,所有地表上的生命都被機器連根掀起,動物、飛鳥與昆蟲驚嚇四散,或在混亂中死去,我和你的母親狼狽地逃離。那時你還很小很小,我們將你背在背上,走過很長的路。」

 

此刻月亮緩緩升高,天色露出微微魚肚白,該睡了。我允諾兒子之後會再繼續這個故事。他心不甘情不願地鑽回溫暖狹小的天花板夾縫,看著他沈沈的睡去,或許他夢見了我們共同朝思暮想的那個背影吧。而我卻完全清醒著,我回想起我與她走過很長很長的路,為了隱藏行蹤,她變成了灰礫的顏色,瞳孔黯淡。我們穿過了田野與山脈,甚至穿越河流,或許人類也會驚訝於我們遷徙的地表竟如此遙遠,最後,我們終於到了城市。冬北季風颼颼地吹襲,我們都無法忍受那刺骨且致命的寒冷,那時候,與人類一起到城市裡居住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過了幾天,某個星空閃爍的夜晚,陽台上的冷氣機的馬達轟隆隆運轉著,幾乎要震破耳膜,我們吃飽了吹風散心,在城市裡,食物總是乏善可陳,最為鮮美的夜蛾十分稀少,飛蟲乾硬且無味,而且總是那幾種口味,蟑螂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我開始大肆談論起過去山林裡的蝴蝶與甲蟲如何鮮美誘人,這時候兒子輕輕喉嚨,嘎嘎嘎叫了幾聲,示意我繼續未完的故事。

 

「那時候我們搬進這棟房子。而這家人似乎也能容忍我們的存在,或許是我們的叫聲喚起年邁爺爺的記憶,他說這是老家才有的聲音。我們就相安無事地住了下來。我很快適應了城市的生活,在排水孔守候獵物,在啪滋啪滋的日光燈旁捉捕蚊子,盡可能遠離人類與貓,有任何危險狀況就快溜,那段時間我大概因為驚嚇斷了不下十次的尾巴,但漸漸地,我掌握到人類的作息,也自信能夠給你們一個安穩的生活。」我看向遠方的夜深仍亮起的窗,思索著那裡生活的同伴的樣貌,而我永遠也不敢冒險跨過馬路一探究竟。「但是你的母親,或許她與生俱來的美麗與野性,使她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她開始脫皮,顏色變得憔悴而斑駁,我每次問她的身體狀況,她只是憂鬱地搖搖頭,看向黑暗中一個不可觸及的點。一天一天過去,你慢慢長大,但她卻像是加速似地老去。」

 

「直到最後,她瘦得皮包骨。我想她不忍心我眼睜睜看著她憔悴致死,卻完全束手無策,有一天她告訴我,她要走了。她留下這句話,要在臨死之前看見山脈與河流,就出發了。我什麼也沒多說,只是下定決心會照顧你長大。我知道這是最好的結局,我可以永遠想像著她如何再次穿越遙遠的路途,重新回到她所嚮往的土地上,再一次輕吻著濕潤的岩石與溫暖粗糙的樹皮。」

 

我們沒有再多說什麼,那一夜晚風不斷吹拂,拂過我們冰涼的身體與趾蹼,我變得更加透明了,壁虎年老的時候會慢慢改變體質,變得越來越透明,像是能夠以目光穿越身體,看見背後的事物。我選擇留在城市生存,而她追尋原始的自然之地,我們都不可能回到從前的時代。我看向兒子的在黑暗中的健美側影,他的尾巴還年輕,甚至都還沒有斷裂過的痕跡。而他會繼續生存,繁衍後代,不管之後家族的世代會遷徙到任何地方,我們都會找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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