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威典液

  從小叫它「優典」，雖然罐子寫「威典液」。就像不論亞當樂或統一多多都叫「養樂多」。十公分高的小小圓柱體，直徑二點五公分，一公分半的白色圓蓋子像頂高帽子，但也不真是圓，其實是八角形柱狀體，蓋子底部邊緣結了一圈暗紅褐的痂，開蓋時有種微小破裂的喳喳聲。瓶子胸部襯著一塊白色矩形，挖空露出磚紅色的字。有一滴從瓶蓋邊緣流出乾在藥名的「液」字上，像處渾然天成的設計。因為每回使用後都不把滴口擦乾淨，草草壓上蓋，就把藥水擠得往縫滲出來，乾掉就黏住了。八角形就是為了對付像我這樣的人，增加開蓋施力，避免粘住打不開。罐子是磚紅色的，放在白色急救箱裡顯眼，但抽去了彩度，有一種冷靜內斂的醫藥感。為什麼優典外頭不是粉紅色的凱蒂貓頭呢？我們相信的是它的罐子呢還是裡面的液體呢？或者罐子或液體本身之外的什麼呢？

  我常常受小傷，切菜刀傷、書頁劃傷，處理方法就是用優典淋過傷口、用棉棒吸乾、貼ok蹦，也每次都靈，睡一覺天明即結痂乾了。何必多想呢？

  「威典液」下方寫「普威隆碘」，白色矩形框外最顯眼的字是GMP藥廠，外用，其中穿插兩小行無法讀出的成分英文字分別是100mg與10mg，最下方則小字寫：華盛頓製藥廠股份有限公司，高雄縣仁武工業區工業二路12號，電話073711651，總代理宏華生技有限公司，高雄縣仁武鄉考潭村新興巷255號。把圓罐子往後轉一百八十度，小字寫，適應症，傷口消毒。下一行，用法用量，本劑直接適量塗抹或刷洗部位。醫師藥師藥劑生指示藥品。注意事項，鹼性溶液或還原性物質混合使用時均會降低本品之殺菌力。（什麼是還原性物質呢？屈臣氏不是藥師而是店員只問我有沒有會員卡要不要扣點數？不過反正我也從來不問。）批號80116，製造日期980119有效期限三年。白色方形貼紙條碼，4716217000158。衛署製藥字第017312號。

  我相信的是這些數字與文字嗎？直到此時凝視這個小圓罐之前，我也從未讀過它們。也許那小罐子裡裝的不只是液體，還有許多我看不見的人，以及我看不見的軌道延伸而進再裝載而出，我彷彿在放棄或交換什麼之後，也順著這座軌道如置身生產線一道一道工序填補好了傷口。何必多想呢？    

  鍋鏟

  這把鍋鏟是四年前搬新家時連同不沾鍋一起買的。全長三十二點五公分，長約上臂到手腕。手掌一握，像延伸出另一段手臂進鍋子裡翻炒那樣控制自如，猜想這也是它的長度由來。柄部頂端往下一公分處貫穿了圓孔，做完菜、洗好就吊在流理臺上方的S型掛鉤，滴水、晾乾。跟這把鍋鏟相似的形狀多半都無法跟美味聯想在一起，例如蒼蠅拍、掃帚、或挖土的鐵鏟。也許是種警惕：材料再好再昂貴不見得能獲美味之名，甚至有使其墮落為垃圾之危險。這得靠日積月累的練習來拯救。

  柄部頂端買來時已磨去銳角，是平時手掌握取的部位，因為圓潤，所以能溫柔的嵌進柔軟的掌心裡。再往下一個手掌寬之處，正反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焦痕；煎黃魚等翻面時，往往就順手把它擱在鍋子邊緣，烙得一條一條，最粗有兩道，黑褐漸層為黃褐，可能是爐火烘染出來的，其它也有像簽字筆畫的，又細又黑，也許燒雞翅大火收汁時烙的，深且銳利。還有偏左、偏右、斜的、淡得像影子、或像顆黑痣的，那是你在當下常常忽略、直到你發現，才意識到都是不知不覺間的積累浮現了。

  越靠近鍋鏟頭部，又漸漸不見焦痕。鍋鏟柄頂端稍寬，以半公分的斜差往下微微收束，最細時線條像修長的頸部，再往下開展到方寬的匙部，成為一名垂落肩膀的女子背部。匙面上參差著一條一條平行木紋，正面紋路較疏，背面較密，彷彿某種時光流逝的速度線，刻在女子背上。標簽撕掉時就已忘了材質，印象中在超市百貨看過如樺木橄欖木柚木等素材，但鍋鏟柄連接頭部的側邊，有窄窄的斜面，那裡有竹筍切面的細小孔洞，所以推斷它是竹子。這種材質是母親不會使用的，她用的是菜市場賣的鐵鍋、鐵鏟，三餐鏗鏘作響，炒菜爽利痛快，剛開始自己在外做菜時總覺得少了什麼，不沾鍋怕刮，鍋鏟得使用非金屬材質，大概因而少了未見人影就聲響喧天的氣勢。妹妹來吃飯時說，像媽媽煮的，才意識到，每回起鍋前拿小匙試味道，總會回到母親養出來的直覺。雖然鍋鏟不是鐵製的，但我知道，如果這把竹製鍋鏟上的女人轉過身來，肯定是從小煮三餐給我吃的母親。

公雞先生

  曾在曼谷恰嘟恰市場路邊買了一隻公雞木偶，為了和緩辦公室裡剛硬的線條，點綴一下度假的輕鬆氣息，我把它用藍粘土黏在辦公桌隔板邊緣。可是每當我抬頭看，它的黃色喙尖描了微笑般的黑線，但怎麼看都是抿嘴忍住不開口，而非微笑。

  公雞躺下來約十七公分。身上就幾種顏色：絲絨紅、樹脂白、軍褲藍、香蕉黃還有墨水黑。梯形的紅雞冠扁扁硬硬的挺在頭上，左側一道長磨痕，露出底漆，另一邊則沿著雞冠頂的波浪磨出白痕，雞冠也曾斷裂，再用瞬間膠黏回去，留下一道微小的裂縫。那些痕跡就像和別隻公雞戰鬥過的爪痕，彷彿龐克硬漢。絲絨紅罩在臉頰與那兩片垂垂肉髯，露出黑筆塗的兩顆扁杏仁，瞄上白圈圈，卻是一對傻氣的大眼睛，如摔角選手的面罩，有種諧星感。其實並沒有誰和它戰鬥，它身上刮痕全摔出來的。因為人們時而激動揮手、或焦急匆忙而碰撞，隔板上的它就應聲落地，然後我再歸回原位。不能換位置嗎？就某種價值而言，目前已是最合適的位置了，它只能正面承受著這間辦公室裡時時潛伏隨機出現的傷害。

  鐘型的身體都是樹脂白，隱約有刀片削過的痕跡一道一道，也因磨損露出木頭色，像某種肌肉線條。兩片水滴狀的木塊釘上身體兩側，就是軍褲藍的翅膀，可以繞圈旋轉活動，尖端微微上揚，一舉起就像演說的手勢，但比例過短而顯得滑稽。由於位在身體的最外側，所以翅膀滿是斑斑點點的白刮痕。尾部是同樣的藍，是一條柱形貼在背部，只在概念層次上完成一隻雞該有的形態。它真正屁股所在、身軀底部磨平了，讓它書架邊、音箱上，都能端正坐起。就算辦公室裡各種精神症狀發作了，無論如何，它總坐得端正坐得穩。

  它的大腿是一雙白色的小木塊，用活動關節釘進身軀，膝蓋是另一個活動關節釘進香蕉黃的修長小腿，像穿了一雙帥氣的過膝長靴。雞冠上嵌了一個小吊環，再穿一條金色的細尼龍繩，讓人提起它，一雙木偶的長腿喀拉喀拉響，坐下來雙腿自然併攏，乖順和善。翅膀任人擺佈，要往上就往上，要往下就往下。不覺得很適合擺在辦公室裡某個小職員桌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