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水龍頭的出水口停下來了。
像一顆微小、透明的乳頭,稍稍地向下拉長,卻又緊緊地朝上黏附,處於地心引力和表面張力的平衡。
在經過漫長、冰涼、充滿氯氣味的隧道,看見亮光,我停下,彷彿周遭的時間也凝結了。要不是現在櫥櫃上的時鐘,閃著液晶數字兩點四十三分五秒,窗口射進來的陽光也漸漸傾斜,我真的覺得,時間像冰進了冷凍庫那樣,不流動了。
像這種時刻不常有。我始終是停不下來的;有時慢速滴落,有時極速向上蒸發,有時在波濤裡游泳,有時,也緩慢的融化像一顆糖果。就算結凍了,也對溫度極敏感,時時刻刻,都有極小的震動,分離出小小的我,流淌,蒸發,讓那一點點的我先飛往不知名的地方。
兩點四十三分二十秒,窗口那道鵝黃色的光穿透了我,讓身體微微的溫熱。流理臺有一把芥藍菜,用報紙包好,傳來油墨味,一半的標題寫「上游水庫淤」接下來就看不見了。我在想,是烏來翡翠水庫嗎?我在那裏待過一陣子。我不是從那些古老的巨樹底下滲出來的,而是一年前一場颱風過後的雨把我從太平洋拉過來,柔柔軟軟的落在翠色水面,天一下子就放晴了,一堆皮膚黝黑的孩子跳進水裡,半小時後就有一個男孩淹死了。
就這樣死了。我猜,死了,也許就是停了,像我現在這樣,一顆微小透明的乳頭,上不去,下不來。那個男孩也會在什麼地方上不去下不來嗎?
傳來震動。有個女人走過來了。她把報紙打開,拿出芥藍,房間裡傳出哭聲,是個男嬰,聲音非常洪亮,震得我彷彿吊在半空也會起漣漪。我想,她會先沖洗奶瓶還是先洗菜呢?我懸著一顆透明的乳頭,聯想到那男嬰吸吮的嘴巴,或許我會先進熱水瓶也說不定。
無論如何,我準備要動身了。就像往常一樣,衝進水盆,跟著菜葉子翻騰或是劃過銀亮的保溫內膽,然後濺開,流入下水道,有果菜渣、黏膩的黴菌、爬行的蟑螂。這就是活著。
我想,如果要我解釋什麼是活著,那就是我所有的旅行。當然不能放過那些大段大段的移動,像是參加熱帶低氣壓的潮濕滑翔,或跟著黑潮與烏魚一起迴游,或在撒哈拉沙漠地底沒人知道的黑暗岩層,默默流淌八十六年,湧現在卡薩布蘭加南方一處野綠洲。我比較不想炫耀,我曾經是一尾蛇頸龍腐敗身體最後蒸發的一滴體液,因為現代人可能特別難以想像,那是一種龐巨而難忘的時代感。更別說呼吸尚未出現的古世紀了。
與其說我在世界各地旅行,不如說我在時間裡旅行。我停不下來,彷彿受了詛咒,連自殺的本事都沒有。我曾經從埃及豔后克利奧佩托拉的黃金杯子溢出來,然後,流動,蒸發,凍結;而肯定也會在未來飛行計程車的擋風玻璃上兜風,然後,蒸發,凍結,流動。怎麼停下來呢?我猜,我是不是地球上最接近永恆的呢?不然人們怎麼常拿我來比喻時間呢?時間本身什麼時候才會停下來呢?
總是停不下來,所以我特別享受這一刻。暫停。
兩點四十四分八秒。
我要等到那道光又緩緩的爬向水龍頭的手把,等到那鵝黃色變淡了些,等到一滴透明的乳頭漸漸感覺變冰涼了。
或者根本等不到,又要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