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為什麼我會這麼莽撞地說出那句話呢?況且是在三十幾個國中孩子的面前。身為師長,身為教育家,我實在不應該說出那樣的話!換做我是台下的學生,我也一定無法接受道貌岸然的老師公然在台前說出這樣的話!

前天晚上,我與新婚妻子為了經濟問題大吵一架,她說我們大學的好友已經付清第二幢房子的頭期款了,美麗的眼睛裡淨裝著對我的不屑!而母親的電話接力襲來,告誡我一個月後是父親七十大壽,別辦得像以前那麼寒酸!

於是在那陰鬱冷冽的週五早晨,寒酸的我走進寒酸的教室。班長說現在要開班會,於是班會安靜地召開了。到了臨時動議階段,突然有學生舉手發言:

「下週就是聖誕節了,我們來開同樂會好嗎?」

學生們突然聒噪起來,提案的聲音從一個分裂成兩個、四個、八個、十六個,最後教室被滋生的意見塞滿,牆壁龜裂、玻璃彎曲,一粒粒腦袋都像是要爆炸的鍋爐。

突然有個學生大叫:「請老師買披薩給大家吃好不好!」

「好!」掌聲如煙花般響起。

「別這樣,」一個聲音說道,「老師可能很窮啊?」

笑聲像骨牌一般,將掌聲漸漸推倒,終於整間教室都是孩子們純真的笑聲。

 

「幹拎娘!誰說我窮的!」

 

聲音突然靜止,只有微微搖晃的日光燈架還留下笑的痕跡。這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竟然在三十幾個學生的面前大罵三字經!我知道我犯了錯,但我也知道還不能撤下臉上的怒容,畢竟教師的權威是拯救我的最後一條繩索。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我看到講台前擺著會議記錄用的錄音筆,電子計時仍一秒一秒地向前推進;一隻手機的鏡頭從班會開始便一直向我對焦——那是家境富裕的無聊學生,什麼東西都想用新買的智慧手機錄下。我尋思:罵髒話的證據已被完全記錄了!必須想辦法讓這些證據停留在它們現在的位置。

但我錯不該將眼光瞥向錄音筆,這讓學生們清楚讀出我的恐懼。

我看見身邊的學生將雙手沉在桌下,不住地按著按鈕;我慌忙抓起他的雙手,見他在臉書上還只來得及打下幾個不完整的字句——我趕緊按鈕關閉了網路頁面。但我甫一抬頭,卻見教室沉下整片黑壓壓的頭顱,每對肩膀都因手指的律動而不住顫抖。「老師班會罵三字經」,我知道這句話已在臉書、推特、噗浪上像苔蘚一般蔓延,「怎麼這樣?」「這是為人師表的行為?」「哪來的老師?」「不適任。」「孩子的教育喔~」也許在這十秒間已有人這樣回應!

我知道我不得不逃了。然而該逃到哪裡呢?一定會有人查出我的臉書、相簿、部落格,然後個人資料,同事、朋友、家人、妻子——必定會有人用那粗話來問候我的妻子與母親!她們看了不堪的留言,勢必會追問我在學校做了什麼好事!交情不深的同事必定不會為我緩頰,何況是想息事寧人的校長!父親在七十壽宴上,又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我!

學生們的眼睛已不再害怕。「老師罵髒話!」「歧視女生!」「污辱母親!」審判全寫在他們臉上,眼神像獵巫的火炬熊熊燃燒。

我知道人的世界已無我容身之處,於是我急速縮小,迨跳上窗台時,我已只有螞蟻大的身軀。我將自己擠出被乾米粒撐開的窗縫,縱身一躍。正好一片榕樹的葉子捲來,拖住我的身子向南奔飛,一眨眼,教室裡的掌聲、笑聲,都成了灰色天空裡的悶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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