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飛行 (原重:痛苦 原輕:飛翔)
「他的生命與他的文字一樣不凡,他的死亡與他的存在同樣令人驚嘆。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傳奇,一個無法窺見全貌的神祕故事。那就是為何即便過了二十年,人們仍然無法忘記胡安˙瓦茲奎斯。」
一點也不誇張。荷西心想。
「二十年來,許多人都寫過對胡安的回憶。每個人所見到的胡安,都是那麼地獨特。當我們以為人們已大致拼湊出胡安生命的全貌,這本書卻像是告訴我們:我們知道的仍然太少。這就是荷西˙蘇亞雷所帶給我們的禮物。」
在視野的邊界,荷西看見二號攝影機的紅燈亮起—那是在拍攝他的特寫。他凝視前方,女主持人修長白皙的雙腿優雅地交疊;將視線從那巧妙遮掩的部位往前延伸,是一座孤高到有點做作的置書架,上頭擺著一本金黃色的精裝書,封皮上一架飛機迎向夕陽,螺旋槳與逆光的機身讓它顯得萬分孤傲。
《無盡的飛行:我所知道的胡安》。荷西堅持這本書的封面不要出現胡安的相片,最好連標題都不要提到他的名字,但出版社當然不願意接受這種條件:他們必須告訴市場這是一本關於胡安的書。於是,冒號後的小標成了荷西最終的妥協。
荷西凝視著那本書,以致於多停頓了兩秒,那樣的時間正好足夠讓一個人看起來像在思索,又足夠讓導播把鏡頭拉出他的特寫。
「荷西先生?」主持人將他叫回現實。
「對不起…一下子想到太多事了。」
「沒關係,我們可以重錄一次。」
重新開始。
「有太多人回憶過胡安這位傳奇作家,但似乎沒有一位能了解胡安生活的全貌。看了《無盡的飛行》,我們才知道原來胡安生活中有這麼多精采的篇章,就發生在一趟又一趟的飛行之中。然而究竟是為什麼,您要突然在二十年之後提筆寫這本書呢?」
「這並非突然。我覺得自己沈澱地夠久了,我已經能夠重新思索、面對我所認識的胡安—面對他,那其實是我這些年來一直想好好作的。胡安對我的意義太過重大、太過複雜,我也希望能好好釐清胡安對我的意義。」
「那麼,您釐清什麼了呢?」
***
荷西永遠無法忘記在他擔任胡安私人機師的第一天,胡安向他九十度鞠躬的畫面。
「在天空,我的生命完全由您宰制了。」胡安十分虔敬地說道。
「請您放心,我會安全執行每一次任務。」
「您不了解嗎?這是文字王國的國王,向天空王國的國王所致上最敬畏的禮讚。」
「您言重了。這不過是一份工作;我們都不過是把工作做好的人。」荷西的語氣十分客氣。
胡安嘆了口氣。
「所以這對你只是工作,不是嗎?」
***
「我們看到書中許多場景,是因為您作為胡安的私人機師才能窺見。以前我們看到胡安作品中那些奇幻浪漫的文句,不免會想:他的真實生活是否也同樣奇幻浪漫;看了《無盡的飛行》,這個問題似乎有了答案?」
「那確實是有點令人難以想像的生活…」
「你是說,即便你親眼目睹,你也難以相信這樣的生活竟然真實存在嗎?」
「那麼你是否會…」
***
「會嫉妒嗎?」
荷西看見胡安那雙挑釁的醉眼。
「你會嫉妒我嗎?與你年齡相同,體格相仿的男人,現在是全世界最出名、最多金,又最受女人歡迎的作家;而你,卻得當這個人的專屬機師,帶著他離開巴黎的宴會,趕著找他在里約的情婦。你,荷西˙蘇亞雷,難道不會感到一絲嫉妒?」
「您喝醉了,」荷西佯裝儀表板上有著值得注意的信息,「您現在請趕快休息,等會兒里約就要天亮了。」
「我是你,就會希望那個付你薪水的傢伙快點死掉!」胡安像發現一條新宇宙定律那樣興奮地大叫,「死亡!唯有他的死亡才能將你從嫉妒之中解放!」
「您給我的薪水很好,我的生活已經令許多人嫉妒了。」
「喔!親愛的荷西,你很清楚那不是金錢的問題。你的財產早已足夠你活完下半輩子了。」他又喝了一口紅酒,「問題是,我擁有金錢之外,一切令你嫉妒的資產。」
荷西保持沈默。
「飛行為你創造足夠的財富,卻也將你綑綁於天空。你以為當我的機師,窺見我的生活,便足以提供你創作偉大作品的能量。但你看到的卻是荒唐、荒唐、以及荒唐!」
「先生,關鍵是您擁有天賦。」
「天賦!」胡安不屑地大笑。「我不會說那是天賦,我會說那是命運!命運讓我得以體驗人生,感受這世界所有的不可思議。」他看著荷西。「包括擁有一名私人機師,哈!」
荷西感到自己被當做一個高價物品般地看待。
「你感受人生了嗎?荷西。」胡安舉起酒杯,迎向駕駛艙外的滿天星斗,「你不願徹底做個賭徒!你不敢將你的一切都交給命運女神。」他將酒杯放到荷西的耳際,「如果你願意拿出你克服地心引力的勇氣,你也可以放手一搏。你一直明白的,不是嗎?」
***
「嫉妒是其中的一股情緒。」荷西望向主持人後方的藍色布幕,「我羨慕胡安的所有;然而我也清楚,只有胡安能擁有那樣的生活。只有變成他,我才能享受一樣的生活;然而若變成他,我卻會永遠地失去自我。」
***
「你愛胡安?你恨胡安?」里約的情婦像鬥牛士般地質問荷西,「你如此覬覦他的所有,卻在他死後也不敢佔為己有?」
那是胡安逝世後的三個月。來自全球的弔唁人潮終於止息。胡安沒有家人,因此所有的身後事都是由朋友們所組的治喪委員會處理;也唯獨在這個時候,朋友的親疏遠近才獲得證明。荷西一肩挑起委員會主席的重任,看遍所有與胡安有關或無關的人士,但直到今天,他才看到胡安的里約情婦。
荷西迷戀著她。
「你選擇作胡安的忠僕,但你也曉得胡安會在地下嘲笑你的行為。」情婦吐了口煙,「你就這樣甘願被他嘲笑嗎?」
「我不該在乎死者的訕笑,也不能以胡安的方式得到妳。」荷西鬱鬱地說,「妳必須以別的理由愛上我。」
情婦凝視著荷西,深深地凝視,而後縱聲大笑。
「那就是原因了,你一直待在這裡的原因。」情婦走向荷西,她的體香佔滿了他們之間的空隙。「即便是這樣的距離,胡安仍站在我們之間。」
***
胡安沒有留下任何遺囑。
他的死亡與他的文字一樣隨性,一樣令人無法預期。於是胡安的國家成為他死亡的唯一受益人,也是麻煩的承擔者。全世界的書迷要求政府成立胡安的紀念館,議會裡議員們為了這件事唇槍舌戰,爭著成為最尊崇胡安的人。最後他們決定將胡安予以國葬,而那備極哀榮的棺木中沒有遺體,只有一顆心臟。
「即便過了二十年,胡安的死亡仍然是眾人亟欲探尋的謎題。有人認為這是他人精心策劃的謀殺,有人認為這是他膽大疏忽下的意外,而在這本書中,您卻做了一個不同的推測?」主持人做出整場訪問最嚴肅的神情。
「那就是胡安所追求的死亡。」荷西感受到主持人正代替著世界,向他發出詢問的目光,「胡安的死亡必須是最奇幻、最胡安的。」
***
荷西受傷了。
雖說許多人已知道飛機遠比汽車安全,但身為一名機師卻在公路車禍受傷,卻還是令人有啼笑皆非的感覺。
「或許是你們機師總令人聯想到鳥,而一想到被車撞傷的鳥兒就令人發噱。」胡安調侃病床上的荷西。
「很抱歉造成您的困擾…」
「確實相當困擾呀,這讓我不得不重新被航空公司擺佈。不過,換個角度想,這樣我也不用被你擺佈了。」
「很高興看到您這麼樂觀」。
「同樣的,你也不用受我擺佈了不是嗎?」胡安笑道。
「對於一個不確定能否繼續從事同一份工作的人而言,受優渥薪水擺佈的日子並不算痛苦的回憶。」
胡安像在思索什麼,凝視著病房窗外燦爛的秋日陽光。
「還寫東西嗎?」胡安突然問道。
「偶爾罷了。」
「有覺得值得寫的東西?」
「並沒有您想像中的多,也並不那麼值得。」
「那你應該去尋找值得書寫的事物,」胡安的笑容從調皮變得沉穩。「我也要去尋找了。」
「您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值得寫的東西了?」
「沒有您想像中的多,也並不那麼值得。」胡安的笑容又變得調皮。他提起地上的行李,「再見了。」
「再見,期待再看到您的新作品。」
「也期待你能再回到天空。」
「但或許我不能再飛了。」
「或許我也不能再寫了。」
胡安說完,沉默了一陣,又將行李緩緩放下。
「你可以想像自己停止飛行嗎?」胡安問道。
「那並不困難。沒有人生來飛翔。」
「但我卻不能想像自己停止寫作。」
「我相信那並不困難。」
「不,我創造了那個文字的世界,文字的世界又創造了我生存的世界;我依附著我的創造而活…」胡安看著自己的行李,「我是上帝,也是亞當。」
荷西默然不語。
「再見了,我的朋友。」胡安揹著行李走到門口。「我的王國正在頹傾,您是否能做拯救他的騎士?」
之後,胡安的行跡遍佈全球。五大洲的報紙都出現他的消息,各地的人們也一如往常地熱情歡迎他的到來。然而三個月後,胡安突然失蹤了。人們查出他最後搭上飛往巴布亞新幾內亞的機票,獨自向密林的深處進發。約莫一年半後,一支人類學家探險隊在密林的一隅發現一顆被吊起風乾的心臟—檢驗後,確定那是胡安的心臟。人類學家說,據傳在新幾內亞的叢林中住著一支食人部落,他們會吃光外來者的每一吋肌理,將他的骨頭毛髮均作為工具裝飾,唯獨留下心臟。因為心臟是靈魂居住的地方,靈魂會追進任何一塊心臟的殘骸,而任何一個身軀都無法承受太多的靈魂。
荷西康復後,已能恢復機師的工作,但他選擇離開。荷西知道,胡安的死是一個隱喻,他要讓自己的形體從承擔世界的責任解脫,但靈魂卻留下來觀看這個世界崩塌的姿態。荷西知道自己也正被胡安觀看著—用他那夜在里約飛行中燻醉挑釁的眼神。
***
「於是在胡安死後,您就開始進行創作?」
「應該說,在他死後我才開始將生命投注到創作之中。」荷西雙手交握,貌似祈禱。「我才開始體會,同時作為上帝與亞當的心情。」
「然而您之前的作品卻沒有受到太大的關注…直到這本《無盡的飛行》。我認為,這是繼胡安之後,我們所看到最奇幻瑰麗的文字。這本著作已經超越所有的傳記文學,而是一部真正的文學巨著。您認為,這便是胡安給您的遺產嗎?」
「遺產…是的。」荷西憂鬱的神情,使原本綻放笑靨的主持人默默地黯淡下來。「二十年間,我不斷尋找值得書寫的事物。我獨自駕駛飛機,越過大洋,看遍山川雄景,直到我的身體無法繼續負擔飛行。但在二十年後,我卻發現…」荷西看著主持人後方,藍色布幕上露出燦爛笑容的胡安黑白相片,那是他生前最後一張公開相片,四十歲的壯年,生命與靈魂的頂峰。
「我最值得書寫的,仍然是胡安˙瓦茲奎斯。」
***
攝影棚的燈滅了。荷西要求要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攝影棚一會兒。他將那金黃色書皮上逆光航行的飛機,對向藍色布幕上滿是喜悅的胡安。他思索,胡安在那食人的儀式之中,該是多麼愉悅地享受身上的痛楚;而自己二十年來的飛行,卻只能總結為胡安的一個步伐。
他胸臆中漾滿喜悅的憂傷。
2010/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