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皂(改寫自《逃:肥皂人生》)

 

 

那一次嗎?到底是哪一次開始的?怎麼發生的?這些其實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因為結局並未因此有什麼不同。

   在那個對過敏適應症還未有相當認知的年代,出生,就必需長時間與白色環繞為伍。灰白建築所包圍的空間中,牆經常是白漆的,裡頭的人全身白森而面無表情,自己更以蒼白的面目出現;可能只有親友會有色彩的連結搭配,但偶爾也會出現為了配合演出穿起白色裝扮的情節。由於長期處於缺氧的危機,在還未認識這個世界以前,就與死亡打過照面。與生俱來的毛病,讓預知死亡的能力隨著不斷朝死亡逼近而增強。每過一秒就發現活著的日子又少了一秒、過一刻就短縮一刻、一天結束就表示消亡一天,竟成了唯一可以判斷的真實。

   早熟的稚嫩。

   孩子究竟還只是個孩子,要待在家裡哪都不能去,即使出門也無法自在的與人嬉戲往來,是會讓人氣結的,因此想逃脫天生的一些什麼是可想而知的,但在當時可能不知該如何表達。不過時間一久,也學會犧牲小小地自由空間,換取些許平安與和諧,而日子就繼續這般過著。

小時候就有這樣的意識,算是相當不得了的事喔,祂說。實在是難為你了。雖然不想這麼說,不過你該不會是想把帳算在我頭上吧?

   印象中,一位高中同學W考上城郊山上某大學,在新生報到一個月後就被死神召了去。其實,應該在報到當天死去才不會令人太過詫異。

   那天新生報到完,W正準備回家,騎著小綿羊下山過了幾個彎道,或許是煞車的問題,反正最終騎進路邊的溝渠,跌了跟斗。帶著一些手腳、面額上的擦傷到醫院檢查,為防萬一照了X光與腦部超音波,隔了一星期還回診複驗。但三週後,就三週,沒有為著什麼,父母還準備感謝上蒼的庇佑,W則腦瘀血併發嚴重腦水腫緊急送醫,當晚就死了。蒼白的青春還來不及起步。

問祂為什麼,祂只是神秘地微笑著,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中學時的一則新聞一直在腦海盤旋不去,記得是某位明星藝人不知什麼原因決定跳樓自殺,一躍而下卻壓死樓底賣肉粽的老闆。是賣肉粽嗎?記憶有點模糊,但這有什麼重要,要緊的是在對付死亡的時候,即使決定以死遁逃;讓誰死,也不是你可以完全主宰的。顯然選擇以死亡的方法逃離死神的魔掌不一定可行,如何脫離監控,還是得另外想想別的方式。

傳說中 死神的居所像是一個深黝黝的黑洞,會吞噬所有閃耀的、幽微的,一切宇宙中的光線。理論上時間在這裡可以是倒著走的,空間可以被重新定義、扭曲改變原本的內容,祂說。但這不是一個知識的問題,也不是知識的對象。也就是說沒有對錯與真假的問題。

   雖然總會聽到有人這麼說,既然是生物終將一死,靈長類當然不會例外;不如就以豐富的人生作為臨終的禮讚。不知道這樣的看法,死神自己有什麼意見。面對會吞食一切的黑洞,臨終的禮讚到底是要送給誰的伴手禮,心裡總是覺得納悶。不過暫時也沒有其他想法,只能跟著大家就這麼著。至於最後會成為肥皂,也不是一開始就決定的,應該說純粹是個意外,部份是因為妻的關係。

嗯,你或者是其他人所說得那些或許都有點道理,但是這跟我到底有什麼干係?

   一直都不認同求學時以測驗的方式來判斷個人學習的成果,但據說這是邁向豐富人生的第一步,只好說服自己儘量偽裝成品學兼優的學生。成績最後差強人意,不過倒也順利取得學位。畢業後的工作不能說是學以致用,卻是平平順順、一天一天的過,月初就等著領薪水,大多數人不也都是如此。到這裡,生涯的規劃大抵還受到身邊親友的認可。

   後來跟著別人學結婚。結婚,沒有帶來太多麻煩的事。妻是大學的同班同學,認識她到正式交往、結婚,前後拖了快十年。十年過了,不結婚似乎說不過去,妻也同意,於是第二天就到法院公證;公證那週的週末,舉行了簡單的午宴招待雙方的朋友。由於是班對的關係,朋友大部分都是彼此認識的同學,因此安排起來格外順暢。婚前與妻就已經生活在一起,除

   了臥室、起居室的,以及廚房飯廳等家務是共同分擔外,其餘都是各自處理個別的衣物和生活,例如書房、工作室這些地方。婚後,這種生活方式也無更動的必要,雙方都有不願被改變或叨擾的習慣與原則,因此前後幾近沒什麼變動。若是牆上沒有掛著結婚照提醒自己,有時還真會忘了這件事。結婚與不結婚,對兩人來說實在想不透有任何實質的意義。

我沒別的意思,不過你們做的,或是你說的這些都不是我的專長,不是我的領域,千萬不要誤會呀!

   惺忪的眼睛望向床頭的鬧鐘,是凌晨5點多,妻才闔眼不到兩個小時又醒來。照慣例她起床到客廳的矮櫃上取了助眠劑、安眠藥、身心症用藥,一堆;閉眼大口地將玻璃杯中的水往食道裡猛催。從舒夢眠、利福全、百憂解、克憂果、帕金寧、樂命達、思樂康、史諦諾斯 、無鬱寧、里斯必妥、帝拔癲,一口氣吞下八年的時間、八年的陰鬱、八年的藥劑增增減減;一口氣試著解決幾年來她自己的問題。雖然不知道問題是什麼,妻她一直不願意說;既然她有她的堅持,也就儘量迴避讓她自己處理。

   一早她又要去醫院了,這是八年多來的例行公事,有時兩星期一次、有時一個月就得固定去醫院拿藥。大學時都是向朋友拿伸手藥,到醫院找醫生、跟醫生玩弄智力的遊戲就讓別人代勞了。現在朋友們四散各地,有人跟醫生住,有人找了上帝,有人去觀落陰,有人喝了孟婆湯;與醫生的遊戲妻得自己來了。醫生總會問妻最近做了什麼夢,她經常為了構造一個有意義的夢而困擾。是不是有意義、如何有意義已經成為能不能拿到藥的手段。

   妻回床闔上眼睛。問她今天要不要買些什麼,她說肥皂快用完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用肥皂的速度相當驚人。離她要出門的時間只剩一、兩個小時,妻應該是不會再熟睡了。心裡有個問題想問,但一直沒向她提起。自從跟妻結婚後,兩個人就很少做愛,一些表示彼此關心的親密行為更少了,如果說婚前婚後有什麼不同,應該就是這個。躺在一邊,鼓起勇氣問她這個問題;她倒是答得很乾脆,平靜地說,如果變成肥皂的話應該就會好很多。一時間讓人詫異的答案,有點不知該如何回應。應了聲之後開始思忖,記得有一位朋友K不小心變成了玄關墊,結果竟不用再與工作上的同事,還有友人往來,最後過著幸福的日子,K因此變得相當開心;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就變成肥皂呢?於是跟妻說了這個想法,妻笑了笑沒有反對的意思。

   從小一直有著逃避些什麼的企圖,雖然好像稱為什麼的那個東西隨著時間不時的變換,但是逃亡的概念本身卻是清晰的,只是還未決定以何種方法與形式來實行。而妻的一句話竟使得這個概念有了形式與生命。

K的故事我知道,我想你的妻子、K與你都是很有趣的人,你們的選擇也很特別,相當特殊的存在方式。你們的世界我雖然不是很明瞭,但是還是祝福你們一切順利。話說完,臉上掛著的依舊是那一抹莫測高深的笑容。

   第二天到公司與主管討論要變成肥皂這件事。主管說這是個人的自由吧,但是變成肥皂就不能到公司來,會造成辦公室的困擾;變成肥皂,即使在家應該也無法工作,公司的規定是不能將薪水發給肥皂的,應該要考慮清楚。如果之後再變回來呢?公司到時候也一不定有位子空出來!主管說。

   問題到這裡已經有點複雜,但是暫時也顧不了這許多,當下只想如何改善與妻之間的關係,其他的就等以後再說了。跟老闆遞了辭職信,順道提了一直覺得辦公室的空氣怪怪的困擾,說完突然覺得心情變得很輕鬆;有那麼一刻,心頭閃過到底這個決定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解決與妻之間的問題。離開公司,幫妻買了肥皂,跟著就匆匆回家;心裡想著將來變成肥皂後的生活,應該會有很大的不同,除了不用再出門,原本待在家裡很多的習慣或該做的事,都會因此有顯著的改變吧。相對於長久固定了的,心裡竟是相當期待。

   還以為會是一個很複雜的變化過程,如毛蟲化蝶,得經歷一番令人讚嘆的蛹化蛻變;變成肥皂的經過簡單到不可思議,或者就在一個念頭的起落間。沒想到身體對於變態竟是如此心急如焚。

   晚上妻回來,問了聲人在哪。在浴室!妻探頭進來,原來,已經成了肥皂啊!妻笑了笑說會很不方便喔!又說等會兒再過來,她要先去吃飯。反正現在成了肥皂,不用吃飯,也用不著苦思要吃什麼的問題,倒是很省事。大概三個小時後,妻用完晚餐,把白天未完成的工作做完,就來洗澡。一進來她就猛笑著講,這樣她每天洗澡、洗手還真是會不習慣。

   很久沒有看到妻笑得這麼開懷,變成肥皂好像挺好的,而且比以前更能緊靠著她的身體。很早就想問她,為甚麼這麼喜愛用肥皂清洗,也想問她怎麼變成肥皂,好像一下子兩個人的關係就好了很多。

   大概是整個質地轉變了,她說。肥皂的質地撫摸過、洗淨過、碰觸過的身體特別的香,可以除卻在外頭與人接觸的油膩感、手上紙幣銅板殘留的味道,而且空氣中還會散發出外頭沒有的潔淨氣息,只有這樣她才能真正感覺到純粹的休息。沐浴乳不行嗎?不行,因為沐浴乳抹了以後好像什麼都沒剩下,手上沒有留著任何簡單、堅實可以掌握在手裡,用以確定自己存在的東西。

   妻說得執著,表情勇敢而堅毅。

   在妻一邊清洗身體時,身上好像正飄散著她所形容油膩膩的味道,那味道竟似以前在公司辦公室長期感覺到,混雜在空氣中的怪異感受,只是過去一直不知道如何描述它。一時覺得好像兒時的過敏症又犯了,不能呼吸。還沒有變成肥皂前的日子,摟著妻,總是貪婪著她身體上裸著的氣息;現在成了肥皂,雖是更貼近妻的身體,卻沒有想像中那麼令人愉快。心裡這時反到期望這酷刑快點結束,但也不忍拂逆可能是妻一天唯一的樂趣。

   突然妻說,這般洗著一天一天,有一日肥皂就會完全消失了喔,知道嗎?

   嗯,今天不是還買了很多肥皂嗎。注視著,裹著油膩與一切不純粹的泡沫,屬於肥皂質地、肥皂軀體的一部分,自妻的身體一點一點滑落到浴室裡的陰濕水洞,沖刷牆壁裡空蕩蕩水管的聲音迴響著。

是啊,有一天會完全不見蹤影。

   一端思緒隨著經過搓揉厚的肥皂泡沫撐破了表面張力一下子消失了;不到一秒,另一個泡沫思緒倏而冒起,童年記憶中圍繞自己的白漆牆壁,成熟的稚嫩,預知死亡的能力倏地恢復,一秒一秒短少的生命重又變得清晰可見。僥倖存活至今,靠得大多數是運氣死神的意志決定了一切。

   死亡再度魅惑著那副弱小孱弱的身軀,行動是備受限制的;與人群太過親暱的接觸,結果可能痛失生命。焦慮的氣氛在四周徘徊不去,氧氣更少了。

   但是肥皂的身體畢竟有著根本上的差異,雖然消失可以預期,但才一下子身體的重量感覺上好像輕了很多,也不似面對死神這般無法測度。黑洞與水洞,水洞的喉嚨似乎比較容易理解,順著水流緩慢、每天感覺得到固定流失的一些堅硬質地,沒了那種隨時可能被取消的危機;遠渡重洋,最後匯入水氣的循環,姑且認定它掙脫了宿命。比起來當肥皂應該是幸福的。會遇到K嗎?如果會,再與K交換彼此幸福的體驗。

   一切或且終將消逝,又得留下些什麼,那麼當肥皂的日子至少可以讓妻獲得些微純粹的休憩,心裡這麼想著。

   妻使用肥皂的方式真的很驚人,不到半個月身體就只剩四分之一。這天,前一刻還在妻的手中,聽著她開心的哼著喜歡的曲子,突然妻一個不小心,接著一聲尖叫,啊,對不起,掉進馬桶了,怎麼辦?可不可以不撿?望著妻跟她說沒關係,反正已經變得很小了應該不會塞住馬桶,拿新的來用吧。那天妻洗完澡,只能跟妻道別了;暗自乞求排水道的水會把剩下的慢慢融化。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要是沒融化怎麼辦?心裡重又擔心起來,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應該不會這麼倒楣吧!

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會發生這樣的事。有些事不是你可以抗拒的,有些事不是你變成什麼問題就會解決的。這是我的意見,雖然那些都不是我應該管的事。

有時還真得佩服人類的自由意志,明明是去了污水處理廠,竟可想像成遠渡重洋......不得了得能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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