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眼前的食物,手中的筷子搖擺著。吃?不吃?
光線在這置有十張邊桌的室內的流動似乎有些遲緩?燈所投射出的光映在牆上與人的身上是沉沉的晦黃色,這樣的晦黃讓人心緒不由自主的沉澱了。或許說是沉澱太過平穩,若是願意坦承,那其實是令人沉重的。
不願再與桌上的肉相望,我抬起頭,望見背對著我坐在左手邊約兩張桌外的僧人。
此時我才發現,在這間長廊式的餐廳內,此時就我和僧人兩個客人,其餘均是空桌。
瞧了瞧一盤燙青菜,一盤紅燒魚,還有一瓶酒。
他倒是吃的很愉快?
我望著他一下,一下,撕裂了魚的筋肉,剔除了魚的骨刺。
那僧人的筷子怎可以拿得這麼穩?
他怎可以吃魚吃的這麼安穩?難道他的修行根本是假的?
忍不住放下手上的筷子,推開臀下的椅(雖是木椅卻不重,我一推,出乎意料,它直撞上了背後那桌相對的椅背),經過那兩張空桌,我走到僧人背後。
「師父。」為免突兀,我儘可能語平氣緩。
「嗯?」聽見我的叫喚,那僧人原已舉至口邊的右手中的筷重又施力夾緊(畢竟那口青菜尚未入口)。舉筷的右手將這口菜拈著輕放回左手擎著的盛著白米飯的碗。僧人緩緩回頭,望向我時,嘴邊猶帶油光。回過頭,僧人放下手上的食具,拿了張面紙擦了擦嘴。
「阿彌佗佛。」僧人轉身面向我,雙手合什。
「阿彌佗佛。」我連忙雙手合什回禮。
「請問先生有何指教?」
僧人像是知道為何我走上前來叫喚了他,但,他眉宇間是舒緩的帶著和藹笑意。
為何他是笑著面向我?他是否已看穿了我的來意?我的目光是否未隱藏好而露出譴責之意?我的視線在他轉過身時在他沾上魚腥的筷上逗留是否過久?
面對著這面露善意僧人,突然我不知該怎麼開口。
「阿彌佗佛。」僧人朝著我又行了一禮,我連忙回禮。
「先生似乎有很多疑惑,不妨……」說著,僧人起了身,我連忙退開。他先是微笑一下,然後將置於他對面桌邊一張空椅子拉至他原坐之椅的旁邊,向我一拱手,請我坐下。
「啊,那個——」我還不及反應,僧人已重坐回位上。他的眼神就這麼懇切的望著我,不動不移。
也許是讓人這麼仰著頭望著總不是太好。也許是那僧人的友善與誠懇讓我動搖。也許是我真想找個人好好談談那時的我遇到的……
當我的思緒因僧人的舉動而不受控制地四處流竄、甚至眼前的光影亦開始混濁之時,我的身體似乎再不從屬於我的意志,而只是依循著神經反射帶動本能與外力進行交互作用的實體。當我重新掌握住眼前的景象與情勢時,我已與僧人進行了好大一段對話。
「師父,這魚——?」
像是靈魂被抽離了,我似乎可以看見我坐在店內的走道邊、僧人的桌旁。我聽著發出疑問的我的聲音,有些低沉,還算平穩。
「這魚。怎麼了?」 「魚很好吃?」
「很好吃。」 「好吃?」
「好吃。」 「可,這魚難道不是生命?」
僧人笑了一下。 「魚當然是生命。」
「那,您吃魚?」 「我吃魚。」
「您,怎麼吃魚?」
僧人又笑了一下。 「我怎麼吃魚?呵,人們怎麼吃魚,我就怎麼吃魚啊。」
「不,我的意思是,您,是出家人吧?」 「出家人。」
「出家人,一般來說,是不吃葷的吧?」 「不吃葷。」
短短幾句問答間,他毫不遲疑。我問出口的疑惑,他都能夠快速的、像是無需思考的回應著我。問話的我似乎有些著急了。
「這位師父,您是在跟我鬧著玩的吧?怎麼我問什麼,您就答什麼?」
僧人這次倒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望著問話的我,像是望著一面牆。若問話的我是牆,一定是一面簡單、乾淨、毫無瑕疵的好牆。若問話的我不是這樣的牆,他怎能用這樣純粹的眼神,只是直直地望著問話的我,而沒有一絲煩厭?
「先生。」過了好久,那僧人終於開口。「您問我什麼,我自然答什麼。」
「要不,您希望我答您什麼呢?」
「不,」問話的我說。「我說,您是出家人吧,怎麼吃葷?」
「是,阿彌佗佛。」僧人又向問話的我行了一禮。「我是出家人,我吃葷。」
「不。」問話的我堅決的搖頭。「剛我已經問您,您也做了答覆,您說:『出家人不吃葷。』,難道是我聽錯了嗎?」
僧人輕輕搖頭。
「先生沒聽錯,我說,不吃葷。」
「那,您吃魚?」問話的我指著那盤魚。
「吃魚。」僧人說著,又舉筷,似乎準備要夾魚。一瞬間,像是電流在巨大的脈衝後衝破了阻礙,我不再感到與問話的我之間存在的疏離。像是受到指令指示,我一把拉住僧人的手。「師父,您怎能吃魚呢?」
僧人舉著筷的右手在我的拉扯下無法向著紅燒魚前進。他雖緩緩要向前,但由於我死死抓住,他總不能如願。
儘管我的拉扯違背了他的意願,他倒沒什麼掙扎。只是每當我略一放鬆,他便又要緩緩向前。
對於這樣的僵持感到不耐煩的我一把將僧人的手拉到我身前。
「師父,出家人不該吃葷。」我直勾勾望向僧人的眼。僧人也回望著我的眼。
「出家人,不吃葷。」僧人一字,一語,輕柔而清晰地向我說著。
僧人的手任由我牢牢抓著,並不掙扎。
「出家人,不吃葷。」僧人的聲音不大,也不弱,剛剛好可以傳進我的耳中。「是先生您心中有葷,所以,看見我吃葷。」
「但,我眼中,只有魚,沒有葷。」
「心中無葷,吃什麼都素。」
「心中無素,吃什麼都葷。」
聽他這麼說著,忍不住我冷笑一聲。「口中說不吃葷,卻作吃葷事,師父您未免睜眼說瞎話。我不會讓您吃的。」
「那麼,先生。」僧人像是看懂了我的堅持,施了點力將右手自我懷中拽回桌面,然後輕輕將筷子放下。「您吃葷嗎?」
被僧人這麼一問,我愣了一下。
「我吃葷。」我回覆著僧人的問話。「但……」
「但?」僧人的眼神中似乎透露著某種似曾相似的同情。那樣的同情我在哪裡見過?
「但我不該吃葷。」我的聲音漸漸減弱。
「您,不該吃葷?」僧人又問。
「我,我太胖了,心臟不是很好,我的醫生說,我不該吃太多肉,對我身體不好。」像是主客位置反了過來。前來阻止僧人吃葷的多事的我,在此時反倒成了被質詢者?怎麼回事?雖想著事情不該演變成如此,但僧人的問話讓我的心像是被揪著,連呼吸也困難了起來。
「您,不該吃葷?」無視我逐漸軟弱,僧人的問話力道並未加強,但,也沒有因同情而減弱。
「醫生說,如果我想要健康起來,未來的日子,我不能再吃大魚大肉了。」
「其實,我也知道,吃肉對我不好,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像是一道築在河頸的堤防,因連日大雨水位高漲,一波一波的衝擊,終於某個瞬間,徹底潰堤。我的抱怨再也止不住,舌抖動、唇閉合,向著僧人,話語氾濫。
「只是不吃肉的話那樣巨大的工作壓力我又怎麼能承受?每天,那個主管就只會罵、罵、罵。『你到底會不會寫程式?怎麼每一個你寫的程式不是東缺一個指令,就是西少一個流程?公司請你來不是請你來制造麻煩,你以為公司是錢太多?還是公司嫌辦公室位子太空?還是公司冷氣太冷要找個胖子來提高室溫好消耗一下過剩的冷媒?我的老太爺啊,我拜託您,我求求您,如果你不行,就早點說吧,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也在這裡不必浪費您寶貴的生命,好嗎?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對吧?你現在幾歲?三十五歲?三十五歲還要別人教你什麼事要怎麼做,你丟不丟臉?你不覺得丟臉我都替你感到羞愧了!好,明天,再給你一天。明天再搞不定,你就回家吃自己,不要再來浪費我們彼此的生命了好唄!』」像是著魔般複訟完這整段話後,一瞬間,主管的話語,同事同情的眼神,散落一地的報告,明亮卻刺眼的白色的日光燈管,妖異地各自湧現眼前,在這晦黃中糾結成了一團,瞬間炸溢。
「你說,不吃肉,我還能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徹底崩潰了。
這個世界還存在嗎?存在的話,為什麼我感受不到自己存在的質量?我的身體輕飄飄的,我的思緒卻是沉重的將我拉扯拉扯拉進了一個無間地獄。我感受不到自己,感受不到這個世界,感受不到任何事物的存在……
「您,不該吃葷?」此時,僧人的聲音像是自另一個世界傳來。這聲音漸漸滲透進了我所在的這個失去一切質量世界,漸漸,我的耳中只存在這個聲音。
「您,不該吃葷?」
「還是,吃葷,吃素,其實都可以?」
在僧人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在無止無盡的晦黃中,我看見了僧人的臉。
就像是一面牆。我望向牆。那牆,好乾淨,好無瑕。那牆,佇立在那裡,沒有動搖,也沒有畏懼。那牆,沒有光澤,卻是一種溫暖的存在。
「我,我不吃了。」我說。這面牆重又化為僧人的臉。這僧人的臉正笑著。
我站起身。 僧人拿起碗,舉起筷。
我走到櫃檯結了賬。 僧人繼續吃著魚。
結了帳,我轉身,舉步離開這間店。 僧人仍在吃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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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y 11 Sun 2008 0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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