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當時推開玻璃門時有些勉強,店主寄來的視線有些同情。
「只是剛睡醒。」正為那視線而反駁——若是細述過程,該是在最後一個字語迸離舌尖、於揚著微埃纖塵的室內飄開散去之時,一陣自頭頂上冷氣孔帶起的寒風生硬撞擊,迫得意識張開,收攏所有散落的表意元素(例如店主微彎的眼角、剛睡醒的「醒」字、亦或者是欲意反駁的念頭),領著他們穿越了長長髮梢,直漫向被掩著的尖耳,以完成這次輪迴——一陣巨大的後悔忽地無名燃起,晴空霹靂般降臨。
店主展開笑容。只是笑容中隱隱帶有遺憾。只得跟著苦笑,準備朝店內移動腳步。跨離了玄關,光影斷層落差教人止步。室外的明亮只是室外的明亮,與玻璃門內的室內是兩個世界,於是眼瞳得向室內的鵝黃燈光尋求波長上的和諧,而眼瞼則是稱職的阻擾試圖進入的多餘光源。視覺展開之前。
「今天又是就只有這樣了吧?」
語句中止之時視覺即時連結世界作為聽覺靜默時的接續。不遠處店主習慣性用手搔著光滑右臉頰上因微笑而陷下的那顆圓圓酒窩,瞇著細小的單眼皮眼睛。「嗯。」
忍不住要張嘴埋怨。「唉,就別再笑了——」語未竟,察覺店主的注意力轉移了去。店主的視線越過一切阻礙,直直投向窗外。
窗外,天明亮,街景金黃如初夏的稻田。不過這片稻田沒有稻穗搖曳,搖曳的是破碎豔陽落於來往車身上的閃爍。這片金黃的景象中存在一個靜止的人影佇立於正中間。那人影的存在,就像是一個句點,中止了所有可能的夏日誘惑,總結了其他一切對店主目光產生吸引力的可能。
那人正望向櫥窗內的那一顆白石。
甚至那厚重的玻璃門是怎麼被推開的都渾然未能察覺,腳已不由自主領著身子移至店外那人的身邊。那人的注意力並未因身旁景物人事更替有所分散,他只是專注於白石。這樣的專注發散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靜。這陣沉靜,消弭了外在可能存在的對於他這人的好奇,並透過他的那道專注目光,外在的種種思緒皆被收納集中,導向了櫥窗的另一端。
在櫥窗內,白石座立在深褐色的檀木托盤之上,托盤則置於透明玻璃隔板之上。白石與托盤都是圓形的,不過白石沒有托盤圓。至於大小,白石約比一個嬰兒的拳再大上幾許;不過當然不及如成年男子攤開手掌一般的托盤。白石的顏色是乳白色的,不是純白。不是靜靜擺著動也不動每天擦拭卻仍能輕易看見沾染於其上的塵埃那樣乾淨純白;而是如於潔淨晨間望向天際可見那顆未有光芒發散的月。
對,就像是一顆月亮。
思緒紛雜之際,那人向前走上兩步,他的目光該是於白石之下、托盤之前的小小黑色立牌處逐漸聚焦。在那之上,除了一串因過於冗長而失去意義的數字,還有近乎螻蟻大小的字。上面寫著:「月獻李白」。
才一眨眼,身旁那個句點不再是句點。他移動腳步,很快的進了店。就像依附於他的影子,在意識領導身體發生作為之前,竟無意識的也跟著回到店內了。當察覺到此點時,感覺有些震撼。
才推開門,那人馬上開口。「請問,櫥窗裡的那顆白石有什麼典故嗎?」
店主的眼在櫃檯之後眨巴眨巴閃動。直待一切完全靜止,店主才緩步走出櫃檯並開始介紹。
「聽過關於大詩人李白在湖中撈月的故事嗎?」
「嗯,聽過。」望著他的背影聽他遲疑的話語,他該是正想著這段傳奇。
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忍不住於那人身後多嘴了一句:「也不過只是傳說:更確切的說,根據李陽冰的說法,李白其實是病死的;甚至,李白極可能是因誤食丹藥而慢性重金屬中毒致死。」
「嗯,撈月之說真可能只是訛傳。」那人沒搭理這多嘴,倒是店主回應了。「無論如何,有人帶了這顆石來。」
慢慢說著,店主來到櫥窗之前。店主打開櫥窗玻璃拉門,用手將白石自座上拿離,捧出。「那人說,這顆石曾是李家的傳家之寶。」
故事是這樣的——
某夜,月很明亮。李白獨自乘舟出遊於湖心,飲酒。
酒美,夜美。於是李白醉。
醉未必不能視物。而李白能視物,且一清二楚。
李白看見,月在水中。一時動心,李白彎腰,伸手欲撈月。
「之後的故事就不多說了。」店主此時已走回到櫃檯,拿了塊布輕輕擦拭著白石。在那人身後看不見那人的表情,但像是跟店主說好了,很自然的接過了店主的話頭對著那人的後腦勺開口說道:「不過,在將這石帶來這店的那人口中,當時其實月不在水中。」
「在水中的,是這白石吧。」那人做出結論。
「是。帶石來的那人說,李白撈的不是月,是石。」店主望著那白石,一如望著愛人般的殷切。「李白撈的,是這顆白石。」
那人開始前行,並在櫃檯前的圓板凳上坐了下來。跟著他,也來到他身邊坐下。
於是便能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毫無阻礙的觀看著這顆石。
白石上的花紋似微微刻印出了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型,一如夜裡的皎月:是伐桂的吳剛?或是奔月後難歸家鄉的嫦娥?亦或其實不是人,而是正為王母搗藥的玉兔?真實難辨,於是只能曖曖推測,該是高人巧工,於地上揀了這白石,造了一顆月。然後獻給李白。
「很美的故事,很美的白石。」那人讚賞。
「美,當然美。」店主笑了。
「不過,這麼美的白石,又是李家傳家之寶,那人怎會將之帶來此處?」自將目光於白石處移開後終於能夠看見那人的臉。兩道濃眉勻稱的立於一雙漂亮的單眼皮眼睛之上,高挺的鼻有西方混血的味道。正閉合的嘴則是略嫌大了一些,但無礙於整體的美觀。很俊的一個人。
「這是客人的隱私,不方便透露。」店主抱歉。「唯一能透露的是,那人期望這石能找到一個好伴侶。」
「嗯。」那人點頭。「那麼,價錢呢?」
店主笑了。「在櫥窗的那邊您該有看見那塊黑色立牌吧?」
「嗯。」這樣的應對忍不住令人想起未看見這人、稍早剛入店時,店主的態度。忍不住要竊笑。
店主沒有理會這番竊笑。只是說著:「那麼,還有什麼疑問嗎?」
那人直直的望著店主。
店主亦直直回望著他。
沒有電流。沒有漫畫或是戲劇表現那樣的誇飾。但在兩人之間,似乎有種默契正慢慢成型?
「有價就有價,出的起,出不起,一拍兩散啊。」或許是見不得店主與那人之間的默契,真忍不住出口酸了一酸。
店主失笑望來。那人則似是充耳未聞。「那麼,價是多少?」
店主用手指比了個一。那人皺眉。
「這個價,合理嗎?」店主微笑不答。
這畫面看得人有些惱火。
「怎麼,現在更是打起啞謎來了?」
那人逕自再問:「若是這個價真合理,讓人多看一下也是合理的吧?」
店主點頭,將白石遞出。那人接過,細細察看起來。
那人竟能自店主手上接過白石!感到不悅。正想也湊上前去好更近距離的看看這顆白石時,卻忽然店主彎下身子,越過了櫃檯,在那人耳邊說了一句話。
那人愣了一下,白石在他手上轉了一轉,跟著,他交回了白石,一言不發起身離去。
就這樣告一段落了?整個交易就這樣終止了?
愣愣坐在凳上望著那人的背影。那人走出店外時,店主也走出了櫃檯,正將白石置回櫥窗內。
只能看見店主的背。店主的肩頹垂,雙手前舉,似是拿著布擦著白石。是否聽見了一聲嘆氣?
越過店主,能夠自櫥窗看見那人已走遠。
又過了一會兒,見店主仍沒有多做解釋之意,忍不住張嘴,只求能解開心中疑惑:「跟那人說了什麼?怎麼一下他便匆忙離開?」
店主轉過頭來,也許是逆了光,店主的表情無法清楚看。只是有種感覺,店主的招牌靦腆笑又出現了。
「緣分未到。」
店主那雙細眼直定定望向店內的這個方向。
緣分未到?是在說他吧?但店主卻不是望向他曾坐的那張圓凳,而是……
片刻,被店主的視線給震攝,思緒猶如貓撕咬糾纏的毛球,再找不到開端與終止之處。於是只得冒著一身冷汗慌忙向店主告了辭,跌跌撞撞離開了店。
現在回想起來,當吃力的推開門,咬著牙踏下了脫離店內原木地板的第一步,確實感受到腳下所踏的紅磚地,確認了已來到人行道上後,在離去的方向,用眼角餘光窺望向店的櫥窗。
餘光中,在櫥窗內。
檀木托盤之上,白石仍隱隱散發著月似的光。
白石隱隱散發著月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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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r 28 Fri 2008 13:12
月獻李白|月亮的輕與重|小符(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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