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一次醒來的地方是這裡嗎?
平常他睡覺的時候總是保持警醒,朦朧中能感覺到海洋包裹著他的身軀,海水的清晰在夢的照撫下蔓延開來,漫過他頭部一側睜開的眼。他睡了,可是又不是真的睡去,那隻睜開的眼在一半的夢裡面巡視,耳朵也是,隨時有什麼驚擾的訊息鑽進他精敏的耳裡,他就得隨時行動,追捕魚群,突出海平面,轉身,解讀同伴的消息,深吸一口氣,復又回去。
照理說應該要是這樣子的。他不知道為什麼,這一覺陷入了如此深沉的睡眠,如果不是被乾燥的空氣跟沈重的壓迫喚醒,說不定他有可能不再醒來。
他睜開眼睛,乾乾澀澀的,曝曬在大量的光裡面,一大片的白,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能確定絕對不是在海裡,比較像是上面的事情。他不懂自己現在趴在什麼地方,他只知道生物的本能告訴他如果有一天,若他不能再像往常一樣浮沈、呼吸、擺動他長長的大翅優雅地迴旋,那一定是這世界上最不祥的事情。
乾燥,光亮,還有熱。太熱了,除了炎熱之外,他的身體無法動彈,被什麼重物擠壓得不能呼吸,他試著想要移動他的鰭,但是完全沒有力氣,只感覺他的身體抵住一整片細細綿綿的東西,是那東西害他陷在這裡的。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用力聆聽,但是資訊量太多了,聲音跟平常不同,從滑順變得粗糙,粗暴地一個勁鑽入他纖細的耳道,讓他想起同時一整圈坍塌同時變形的破冰,偶爾在水上翻轉時他會聽見這樣的聲音沒錯,但是從未像此時持續如此長的一段時間。風的聲音是他熟悉的,浪的聲音也是,只是那些浪現在聽起來像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離他的尾鰭肯定有一段距離,碎碎地翻攪著,他想要回應那些翻攪聲,試著抬起他的上顎,但是他的頭如鉛塊一般沈重,他以他的下顎當支撐,用力撐起他的嘴,但馬上抵擋不了引力跌回去,一些氣體和著海水從他的嘴裏密集的板片擠了出來,有一隻可憐的磷蝦還卡在那上面掙扎著,他感覺那些泡沫堆在嘴邊,然後下流,沒錯,他可真是在上面了。
然後他聽見一群獸移動的聲音,不像海豹那樣拖沓,是一連串不規律破碎的,細微的震動透過那些細軟的土塵傳到他腹下,他將眼睛有意無意往聲音的方向移,稍稍凝視,看見一小坨直立的獸——他甚至不確定那算不算直立,總之就是他平常睡眠時會出現的那種姿態。直到他們走得近一點,他算是認得了他們,那些獸有時候會承在一條剛硬的大魚上面,像海豹一樣披著有深有淺的毛皮,有時候他出海面翻身時,會聽到他們的叫聲,以他的標準來說,不是太好聽,一群相去不遠的頻率擠在一起,非常刮耳,而且那叫喊裡面聽不見同伴,也聽不見海洋。
那些獸來到他們身邊,用他們的鰭觸摸他的身體,近距離接觸才知道,原來這些獸跟他一樣沒有毛髮,而且他們的鰭在末端又分支出了更細的小支架,細到在觸摸他的皮膚時,就像在搔癢一樣,那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有一其中一隻獸像蝦一樣彎曲起了身體,兩隻海豹一樣的眼睛往他的眼睛裡面瞧,發出了一串詭異的叫聲,另一隻原本摸著他身體的獸也湊了過來,用一樣奇怪的叫聲回應了那隻彎曲的獸,接著他們對彼此大聲呼叫。他聽到有些在叫聲結束後就遠去,另外不知道有幾隻像這樣的小東西一隻一隻貼在他身邊,用軟軟的身體一直推擠著他。
他想知道那些獸到底在做什麼,他連他們怎麼在這淺灘上靈活地移動都毫無頭緒,獸用水草般細小而柔軟的身體推擠著他,似乎正在模仿海洋的律動,他肚腹下的細沙隨著獸的推行而移動,用它自己細小的方式磨損著他,然而他已不以為意,昏熱跟脫水漸漸淹沒了他的意識。他覺得他可能又要被迫進入另一場睡眠,而那些獸還在用高亢粗啞的音呼叫,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漸漸他似乎能理解其中有一些神祕而不可解的韻律,高底起落有致而快速,或許有機會,可以試著像他們那樣唱。
「哪裡是海洋,哪裡是水,哪裡有我們,哪裡是,生命的起始⋯⋯」
他聽著那嘈雜的歌聲,在小獸推擠的浪中,再一次跌入長長的夢境。
下一次的夢結束時,會在哪裡醒來?
生物: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