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太陽神啊 我們高舉雙手
崇敬的太陽神啊 我們獻上女兒
求祢眷顧祢的子民
如同祢眷顧大地
純潔鮮血的榮耀將奉獻於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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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悠悠從嘹亮的吆喝聲和鏗鏘的腳步聲中醒轉過來,這規律的聲響震得後腦隱隱作痛,她似乎昏睡了一整晚,但前方依舊一片深紫。她的頭由於一直保持著微傾向左,一時之間動彈不得,血液全凝結在某處,分不清痠麻是來自右或左。她撇下控制頭部的念頭,繼續探索脖子下的其他部位,雙肩、腰部、臀和腳,她正被什麼緊勒著,以至於這些部位發著疼,疼的邊緣上還有些癢,她想伸手去搔,卻發現雙手和勒住腰部的什麼牢牢地綁在一起,和頭一樣,動彈不得。
少女這才想起睡意襲上之前,她被好幾個男人押著綁上那根木樁的情景,那根雕得像陽具的巨大木樁。她想起父親別過的臉和母親的嘶啞哭喊,想起自己不可思議的順從-不然又能怎麼辦呢?她輕扭身軀,感到身後的木樁仍粗魯地掠奪著她的肌膚,粗繩的紋理忽然變得清晰,一寸寸印著她,侵蝕、剝削每根神經,吆喝聲和腳步聲響個不停。
她發覺自己並沒有因為睡了一覺就獲得釋放,便不再掙扎。
而四周依然是暗紫色的。
少女轉動著黑珠子判斷局勢,可頭部卻無法旋轉自如。張眼之前,她唯一知道的事是自己被直立著,時大時小的風吹得她打顫;開眼之後,她看到了整片黑紫、前方朦朧的黑樹叢,和下方圍繞她的、時近時遠的模糊人影──將她吵醒的聲響來源。
偉大的太陽神啊 我們高舉雙手
崇敬的太陽神啊 我們獻上女兒
那團人影現正圍著圈(她猜想的,因為即使她的眼睛從最左溜至最右,都只能看到比半圓再多一點點),唱著悠揚的歌,跳著激昂的舞──如果將繞圓、用力踏步稱之為「舞」的話。求祢眷顧祢的子民,碰-踏碰踏碰碰,如同祢眷顧大地,碰-踏碰踏碰碰。
更遠處的點點黑影,是聚集成叢的密麻人群,像樹一般安靜佇立著。
少女眨眨眼,感受脖子內的血液重新流動,彷彿凝固的黑色瀝青受了熱又黏稠起來,然後她大力晃動著頭部,讓血流更順暢些。她的視覺逐漸恢復,現在她能看清楚跳舞男人──是那些綁起她的男人──的臉孔了。
「她醒了!」人群中有人指著她,大聲嚷著。群眾忽然騷動起來,就像樹叢忽然接收了風的訊息而搖擺。
「安靜!不要打斷神聖的『太陽之舞』!」一名老者隨即舉手示意。風一離開,樹叢又靜默了。
少女覺得好笑,幾名壯漢繞著她,踩著簡單的步子,重覆簡單的旋律,居然就是村裡傳頌了數百年的「太陽之舞」?還真是神聖!不過,這若是十年才舉行一次的祭典,那她可佔到了個最佳位置。而且,她還是全場唯一不具備陽具的人──女人是被禁止觀看太陽祭典的。
眼前的圓圈一會兒縮小,一會兒放大,右腳左腳右腳左腳,轉身、換腳、縮小、再放大,放大、再縮小。裸著上身的男人們滴下汗,賣力地跳著叫著,沒人看少女一眼。
陽具木樁穩穩地插入泥土中,露出一大截在神聖的空間裡、在少女腳下,她因而能夠「居高臨下」地望著每個躍動的人們──每張熟悉了十六年的面孔,他們揮灑著汗水,還是沒有看她,一眼都沒有。少女於是不再自討沒趣,不再期盼剎那的眼神交會,她抬起頭,望了望緩緩轉亮的天。天空現在是靛藍摻著灰紫,時辰近了。
她就要死了,她想。
沒人想死的,她又想。
少女輕蹭腳趾,微搓腳踝,想著這動作是否能將緊勒的繩索弄鬆些,那麼她也許能將細小的腳從繩中穿出。她同時也搖晃著臂膀,想以類似的方法鬆脫繩子-她很嬌小,需要的只是一點點空間。她正思索著眾目睽睽之下逃跑的可能性。她可以先掙脫雙手雙腳,以雙手解開腰間和大腿處的繩子,再拉開肩膀處的粗繩讓頭低著鑽過,然後俯身一跳,躍過底下成堆的木塊…然後呢?
然後她就得赤手空拳面對十幾個高壯的男人。
但是,如果…如果舅舅願意幫忙呢?只要她跳下的時間恰巧是舅舅邁向前的時刻,說不定他會一把抱住她,跑向後方那片自由的林子中,林子也許危險,卻不會只有死路一條。
「救救她!求你救救她了!」她憶起數小時前,媽媽扯著舅舅褐色的肩頭,那撕裂風聲的哭號,都快把村給震碎了。
說不定舅舅只是假裝面無表情而已,他可是從小最疼愛她的男人哪。
少女把希望轉回眼前半裸的男人身上,在每一次舅舅跳到前方時睜大了眼,盡力以眼珠說話,聽媽媽的話,救救我吧!但舅舅和其他人一樣,哼著歌、跳著舞,兩眼無神地盯著遠方,好似面前不存在一根木樁和一位少女。
一次、兩次、三次…,他始終無視於外甥女眼神流轉的呼喚。
天色又更亮了,濛濛的灰藍罩住聖地,男人們已準備好迎接太陽神的到來。他們的舞越跳越起勁,歌聲裡充滿了神氣,
純潔鮮血的榮耀將奉獻於祢
少女越來越緊張。
她雙目所見逐漸蒼白,樹叢披回了翠綠,人群再度上了顏色。她看著跟前數雙空洞的眼眸,打起哆嗦,她有種奇妙的感覺,自己活下去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她左右晃動身子,在束縛內做著白費的努力,像被網住的蝶,以為拍翅能更靠近自由些,但是當然不可能。
怎麼可能。
一抹紅霞染上天際,那幾乎是一眨眼的時間。
東邊山頭上輕巧彈出一顆深紅的球,圓潤飽滿、晶瑩無瑕,躍起的姿態好似山後有什麼巨人將它往上丟起,讓它停在空中。停在空中,迸發出它所有的能量,將天完全打亮。
而後,第一道光灑在少女青春無辜的臉上。
當太陽神的光芒撫摸美麗的稜線,就是時候了。
她還來不及,來不及想到下一步,來不及擺手動腳鬆動那一捆捆的硬繩,來不及想到向舅舅以外的誰施加眼神暗號,底下已經開始發燙。灼熱就和輕碰起的太陽一樣,在瞬間迸發出所有能量,從腳底直竄頭頂。
歌聲和踏步聲嘎然而止,進行儀式的男人們都跪了下來,低下頭,目光虔誠地望向合十的雙掌,顯得安詳肅穆。觀看的人們隨著赤裸胸膛的勇士,也跪了下來,神情遙遠。四周寂靜無聲,只有涼風窸窣、火堆啪啦。
一聲淒厲的尖叫劃過明亮的天空,直通初昇之日,「啊──燙──」
濃煙遮住了少女半閉的眼,緊皺的眉,她張大了嘴喘氣,全身在麻繩的縛綁下做著吃力又無謂的扭動,像離開了水的魚,很快只剩嗆住的嘴,吸不到,吐不出──最後歸於平靜。
「啊──舅舅──為什麼?為什麼?」這是她說出口的最後一句話。
少女的舅舅終於抬起頭,流下兩行清淚,「因為…因為,為了偉大的太陽神啊,孩子。」
崇敬的太陽神啊 我們獻上女兒
求祢眷顧祢的子民
如同祢眷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