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玫瑰公主沉睡的那一天起,我便開始守護著她。
我並不知道公主本來的名字。一百年前的那天,她被紡錘刺傷沉睡在閣樓小間之後,剛回宮的國王跟王后睡倒在皇位上,正在吆喝小男孩的廚子睡了,正要替雞拔毛的女傭睡了,馬圈的馬跟看門的班點黑狗睡了,屋簷上的鴿子睡了,整個皇宮的生靈都落入了深深的沉睡之時,我從地層深處被某個聲音喚醒,鑽出土壤,吸吮著仙子魔咒的的法力生長。我的枝幹以驚人的速度抽高,不到幾年就包覆住了整座城堡,並且持續朝宮牆的外部及內部增生,我攀附城堡周邊的樹木,也向宮殿深處迂迴爬行,通過國王皇后的寢宮、宴會廳、餐廳、圖書館、以及華美的藏寶閣,最後觸角伸向宮殿最角落的一間樸素的小樓房。我原本不太確定我來到這座城堡的目的,只是隱約感覺被臨時交託了一個重大的任務,而我不得不去完成而已,不過當我到達那裡,看見靜靜躺在紡車旁床上的公主,便完全理解了我此生的意義。
公主身著一襲長紗禮服,柔美的秀髮乖巧披散在她臉頰兩側,襯托出她清澄姣好的肌膚,閉上的雙眼雖然陷入沉睡,卻能讓人想像眼皮底下星辰般靈巧動人的眼波,輕輕抿著的雙唇透著豐潤的粉緋色,尚稱稚嫩的五官已經初綻女性迷人的魅力,讓人只見一眼,便難以拒絕。只消見上她一眼,我便瞭解原來是為了要守護深深陷入沉睡的她,我才誕生於此。於是我的莖葉開始在城堡內外瘋狂增生,並牢牢彼此收緊,堅實的枝幹長出了茂密尖銳的刺,尖刺的旁邊添上了一朵朵與公主的美貌得以匹配的鮮紅玫瑰,每朵玫瑰都是一隻美豔而殘暴的眼,負責誘惑每個不知好歹妄想突破重圍侵犯公主的男子。沒有一個男人能夠順利活過牢不可破的荊棘城牆以及鮮豔花朵的注視,男人被荊棘纏住的身體流下了一滴滴的鮮血,鮮血滴落,復又綻放出一朵朵血紅的花。
小鎮裡面的傳聞會藉由這些投奔城堡的男人的嘴傳來,這一百年間,關於這座城堡,他們有著各自的說辭。一開始他們說公主是因為詛咒而沉睡了,一百年後魔咒解除才會甦醒。而後抱著僥倖之心前往城堡冒險的男人沒有再歸來,城堡在他們的口中,遂變成一座宛如廢墟的鬼屋,流傳駭人的傳說,關於美麗的玫瑰公主、致命的荊棘森林,以及能讓公主甦醒的那一個吻。
起初我對這一切仍充滿魔幻般的困惑,到後來我懂得不理會事情的來龍去脈,能夠全心保護公主,陪伴在她身側便已足夠。
今天,當清晨的第一道陽光灑落在最頂端包覆旗幟的枝枒,我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太一樣,早晨的陽光似乎有些過於猛烈,讓我防禦的尖刺感到疲軟,然而身上的花苞都神采奕奕地綻放了,彷彿準備迎接什麼好事發生。些許日光穿入我精心佈局的密林,在公主臉上灑下一塊塊明亮的班點,她棕色長睫毛反射著閃閃光線,有一種她正在眨動雙眼的錯覺,使她看起來更為明豔動人。
光線經過紡錘尖端,凝聚成一個小小發亮的光球。
城牆外面,在那個命定的男人靠近滿佈荊棘的城堡之前,最外圍的鮮紅玫瑰已經四處散佈了這個消息,我一如往常準備伸長尖銳的荊棘利刃,將這位不識相的追求者狠狠擁入我的懷抱。那個王子,披著皇家的紅絲綢緞長披風,身著鑲著水鑽的藍白連身輕裝,腳踏歷經風塵依然油亮的牛皮黑長靴,腰間掛著一把樣式簡單卻精湛的防身用長劍,騎著一匹棕色駿馬朝城堡慢步而來。他並不像過往的入侵者備有精良的鎧甲,看起來不過像是在無害的晨間散步中,一時興起經過而已,但是面對這一座張牙舞爪的荊棘森林,他的眼神與步伐卻有著伐木人的堅定。
王子在森林入口停了下來。面對這個冷靜的男人,不知為何我竟然有一絲遲疑,身體像失去動力的器械使不上力,我感覺我堅挺的枝幹開始稀疏收軟,紡錘般尖銳的刺萎縮成一般植物身上常見的刺瘤般的突起物。男子凝神觀察四方,似乎感受到這座叢林的變化,他收起原本按在劍柄上的手,往玫瑰交錯的莖脈輕輕一撥。被他這樣一碰,我的身體竟不聽使喚地往兩旁收攏,讓出了一條道路。王子輕輕夾了一下馬腹,機敏警覺地步入了藤蔓滿佈的城堡,我想要奮力阻止他,全身卻像是被下了魔咒,只能無法動彈地看著他在正殿大門前下馬,經過沉睡的看門犬、經過沉睡的鴿子、經過沉睡的廚師與女僕、經過王座上沉睡的國王與王后,他輕易地踏過藤蔓經脈滿佈的地板,往角落那個塵封的小閣樓前進。
不!不准你侵犯高貴的公主!沒有滿佈尖刺的荊棘可搬弄,王子開門的同時,我幾乎是扯開喉嚨用能捏碎整座城堡的力氣在吶喊,但是我的尖聲吶喊在王子的耳中,聽起來不過是灰塵掉落的聲響。他開了門,一眼就看見在床上陷入沉睡的公主,他眼中先是訝異而後驚豔迷戀的表情,簡直跟我當初第一眼看見公主時如出一轍,這讓我無法忍受。我扭動身體,恨不得往王子臉上揮舞荊棘將他擊垮在地,但我的努力只是讓天花板上多掉落了幾片葉子而已。王子踩過那幾片布片一般柔軟的葉子,坐在公主的床側,花了些時間細細端倪她身上每一處美麗的細節,當他的視線停在公主百年過後依然紅潤的雙唇時,他毫無猶豫傾身,用他的唇輕輕沾取了她唇上的凝脂。
不!
公主濃密的長睫毛輕輕顫動。
不!
公主睜開了她碧綠如星的雙眸。
不!
公主緩慢坐起身來,深情研究眼前這個將她從百年的沉睡中喚醒的男子。他的鼻樑筆直而挺拔,雙眼滿是傲人英氣,胸膛寬厚而堅實。喔,是眼前這個英挺的男人叫醒我的嗎?
不!公主快逃!這男人將有害於您,公主快逃啊!
小閣樓裡並沒有起風,不過空氣裡卻彷彿潛藏著一陣又一陣暗湧的狂暴的躁動,而後沒來由絕望地平息了,但是在王子與公主的眼中,那不過是鮮紅的花瓣與翠綠的枝葉翩翩紛飛,又如飛雪徐徐飄落。
這次,公主的雙唇再次覆蓋住王子的,以報答他的救命之恩。
「我可以請問你的芳名嗎?」王子紳士地問。
「我…好像還想不起來。」公主用有些苦惱又羞澀的語氣回答。
「現在大家都說你是玫瑰公主,不如就繼續這樣稱呼妳吧,不知妳意下如何?」
公主默默點了點頭,王子欣喜之餘,伸手摘下攀附於公主沉睡的床鋪上頭那朵最豐美壯碩的紅玫瑰,溫柔地交到公主手中。那朵玫瑰用他最後的生命,在公主的手中徒勞而火熱地綻放著。在他被摘下之前,他的花蕾沉重而低垂,幾乎是以即將親吻到公主臉龐的姿態,那樣深情凝望著她,凝望了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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