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夜裡,下起大雪,掛在臥房陽台的幾支空衣架,被風吹得相互碰撞、發出木魚般聲響。床上左側的位置沒了人,伸手去摸,一絲餘溫也沒有。
窗戶上刮滿了一道道深藍色樹影,銳利的冰冷不留情地滲透到空氣裡,理智上更加清晰,這陣子夜裡一旦醒來就不必再睡了,這一晚跟數百個過往一樣,一個人也不知道有什麼好傷心,或要傷心給誰看。拉緊身上的蠶絲被,像是還能依靠著什麼。這是他特地從中國杭州帶來的,「大家都搶著要的上等品」,天然蠶絲非常珍貴,頂級蠶絲被得耗一萬多個蠶繭的細絲,手工拉製、層層疊起。他喜歡用最好的東西,捨得花錢,家鄉的朋友知道了非常羨慕,「真大方」。
剛和他交往,就知道他工作忙、交遊廣,得常跨洋出差,一去就是兩三週。找不到他的人不要緊,當時至少電話勤於聯繫。幾年前他們好不容易擠出一個週末,在這裡挑個假日訂婚,雙紅喜字貼在一起,飄飄然地黏在裝飾性的假火爐上。
她的家人遠從海島過來,在這個社區禮堂一齊辦了體面的儀式;他的家族大,家人多,博士這個,醫生那個的,光忙著招呼她一一認識、用不熟悉的語言問候打招呼,就用去一個半小時。她的風光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羨慕與稱讚聲不絕於耳。左右手指上,戴滿了四五顆雕花的戒指,許多翠綠鮮紅的寶玉,在燭光下更是閃爍;婉約的雙手手腕上,各都有兩三圈細緻的黃金腕鍊,叮叮咚咚的聲音,陪襯在鋼琴獨奏的音樂中;她的脖子上,則是一串又一串的珍珠、混搭的碎鑽石項鍊,最受人注目的,還是這條黃澄澄的黃金鎖鍊,鍊子是非常優雅的麻花捲、飾有飛葉和小花,鎖鍊中央鑲著一片薄成圓形的金鎖片,上頭壓著龍鳳的圖樣,典雅吉祥,像是一吹氣就能幻做生命、展翅飛天。女賓們無不鑽過來仔細地鑑賞,「這條金鎖鍊特別漂亮!」所有人包含她的雙親,都這樣感嘆。聽到這些話,他看起來更加精神奕奕,臉上滿是光輝驕傲。
她樂於展示首飾給大家欣賞,覺得自己今日很稱職,但她知道這些都不是從娘家帶過來的,她家怎麼可能有這種財力,父親只不過是食品工廠裡的作業員,媽媽做些縫紉修補的雜活補貼一些,若不是這個場合,這輩子連飛機都沒坐過。「妳命真好阿!不愁吃穿了。」
隔天中午,殷紅的喜字還在,他就出差去了。
幾個月前拿到身分時,大家又喊羨慕。不過這麼一張紙,對她來說無所謂順不順利。她背誦了面試時所有該回答的答案,舉手喃喃念了幾個至今還是聽不懂的聲音節奏,然後就多了一個異國的名字。她似乎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只是這陣子他在家時似乎待不住,比以往更忙。每次出差回來前,會問她想要什麼,她如果說不必買什麼禮物了,在家待久一點就好,他又會堅持這是家裡的傳統,沒有女人不喜歡禮物。
有一次他回來,第一句話是「家裡感覺很悶」,他突發奇想地建議,應該要學隔壁鄰居一同去上教堂,但她認為拜佛的人不能信耶穌,他聽到這突然發了脾氣,一連串音韻多變的異鄉的詞語又冒出來,她看他的表情,猜到大約是「思想這麼不開化」的意思。話題一轉,他提到既然怕無聊,就該多交點朋友,投入一點,培養一些新的興趣,「可以去上社區的語言課程,才能再讀多點書」。她沒有立刻回答。然後她提到家鄉許久不見的朋友有了新生兒,還沒說完,他就篤定地說,從訂婚時就不打算生小孩,「我們不迷信傳宗接代那一套」。他評論說小孩很麻煩,教養難,「如果妳想有個伴,不如養隻狗吧,狗聽話。」
他們的生活像不防潮的金屬,緩慢地受遠洋水氣侵襲吞蝕。外表雖然沒有變色,生鏽的氣味卻透漏一些痕跡。好幾個夜裡,像這樣醒來,幾乎無法描繪出他的長相,是記憶淡化了、還是他變得陌生了。這次出差是去了多久,也慢慢不想計算。問結婚好一陣子的家鄉朋友,結婚是怎麼一回事,有伴跟沒伴原來類似,朋友笑說吃飽沒事幹、想太多了沒好處,擔心結婚後的無聊,總比愁苦結婚後生活貧窮來得輕鬆。不是小孩子了,早知道很多事最後都是落空的,現實還是要看清楚,反正在家裡的首飾、房子車子,是不會長腳跑掉的。「結了婚就是一人一半,羨慕妳的人可多了。」
轉身看著左邊沒有起伏的枕頭,用拳頭壓了一下,就生出了個半圓形凹陷的窟窿。透著窗戶的夜光,她發現了一條好幾公分長、銀白色的細絲線,它靜靜躺在床鋪邊緣,不知掙扎了多久,才讓自己擺脫綑綁,從昂貴的蠶絲被單裡獨立出來,有意識地逃離它的所有同類與所有厚重。「你是怎麼做到的。」
眼前這場雪,不知道還要下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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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eb 09 Thu 2012 21:42
線 vs. 鎖鍊 (by 孟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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