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出走,主要是負氣。小梅的父親管教嚴厲,對孩子凡事都有安排。中學畢業,就讓小梅留在家幫忙農事,也接點手工活,她知道父親辛苦,弟弟也還小,對此並沒有異議。但沒兩年,父親打算替她挑選結婚對象,她就不同意了。父女兩人都倔強。父親愈是阻撓,她愈是想證明自己。證明自己已不是小女孩,她有能力決定未來,並且會過得好。

拉著一個行李箱,小梅頭也不回的踏出家門。但小梅走得一點也不瀟灑,輪子滾在小碎石的路上,使她寸步難行。不平整的磨擦撞擊聲,交織著身後父親的咆嘯。才起步,就彷彿諭示了未來的艱辛。

異鄉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工廠。工廠的環境惡劣,設備老舊,新來的工人由舊工人教著做,教一次就要自己操作。小梅沒有經驗,頭幾個月總是戰戰兢兢,聽人家說曾有幾個工人一不小心就切斷了手。工人們住的宿舍很擁擠,一層狹窄的樓面,沒有隔間,直接塞進無數鐵製斑駁的床架。置物空間不夠,大家的衣物都是直接堆在地上、掛在床上,所以空氣中總是混雜著潮濕的霉味和從工廠帶回的化學溶劑味。

小梅是吃苦耐勞的女孩,但一年時間過去,不僅薪水的一半要分期還仲介費,工廠還有不成文的名目扣留薪水,她算一算,這樣下去等合約期滿只能空手而回,更別說存錢。

一個同鄉說他認識人,可以再介紹給她別的工作。那天,她頂著寒風站在公車站,看著往宿舍方向的公車開走,那是趕上門禁的最後一班。公車吐出的灰煙淹沒了她呼出的霧氣,小梅心裡有點害怕,但這是自己的人生,不往前就只能任人宰割。她決定不回頭。只是,所有的衣物都放在宿舍,這次出走,小梅身上只剩一個皮包。

新工作是照顧一位癱瘓的老人。老人長期臥床,需要定時翻身、擦洗、換尿布。雇主是老人的兒子,父子倆一個性情,都暴躁。老人大概久病厭世,隨時都在罵人,唯一還能動的一隻手是專門打人用的,有時也拿床頭櫃上的東西往小梅身上砸。兒子則頭一天就拿走了她的證件和手機,也不讓她出門,時常對她毛手毛腳,還威脅若是想跑就要把她捉去關。

小梅受不了這樣的虐待,她從窗戶看見樓下整理陽台花草的外傭,於是寫了一張紙條,丟下去求救。一張小臉抬起來,睜著一雙單純清澈的眼眸,看年齡大概比三年前離家的她更輕些。對視好一會兒,小梅發現語言不通,於是賣力的比手畫腳。就算只是根浮木,她也得抓牢。終於,女孩懂了,神情卻滿是無措。晚上,樓下的鄰居來按了門鈴,老人的兒子和他在門口講話。小梅心跳得很快,她在房間裡大叫,還試圖撞開房門,但鄰居還是走了。那晚,她只換來一頓毒打。

火勢比想像中快,濃煙一下就鑽進了房間。小梅拿著濕毛巾遮著自己和老人的口鼻,心裡祈禱著消防車能趕快來。迷濛之中,她好像聽見屋外的驚叫聲,許多扇鐵門被打開,樓梯間急促的步伐沒有間斷,她以為上班時間,住戶應該都不在才對。小梅有點著急,她從沒想要害人。

屋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卻遲遲沒傳來消防車的聲音,大家都逃出去了嗎?她想開窗呼救,但自從去年丟了那張紙條,窗戶就被封死了。小梅把老人抱下床,伏在地上,老人似乎明白出了什麼事,這次靜靜的,什麼話也沒說。

不曉得過了多久,老人突然努力撐起唯一可動的那隻手,輕輕放在小梅的肩上。小梅第一次看到老人笑了,而她竟也漸漸不再感到害怕,彷彿有人為她扛了重擔,一切的思緒都輕鬆了。

她開始跟老人說起家鄉的故事,說父親終於有錢蓋新房子,換新式沖水馬桶,鄰居們都新奇得很,輪流來按,差點就把水用完了。弟弟也到外地讀大學,雖然一家人又分隔兩地,但弟弟很乖巧,常常和家人通電話。而她當了老闆娘,開了間小店,專賣雜貨和一些舶來品,生意挺不錯,朋友都誇她見過世面眼光就是不一樣。每天傍晚,男朋友會騎摩托車來接她,鄉間的路寬敞,沒有高樓遮蔽,夕陽一路伴著,車輪子快速向前滾,平平順順。她也笑了,張手迎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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