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
二十年前,老人的妻子要跟他離婚,老人面無表情,他跟她說為了孩子我們再忍忍吧,之後的每一天,家裡空無一人的時候,老人一想起妻子說過的那些話,便拿起沙發上的抱枕,掩住整張枯朽怯懦的臉龐,用盡全力施吼。
五年前,老人的妻子過世了,兒子舉家移民去澳洲,老人不善交際,老友們即使妻子不在了,好歹也跟兒女同住,忙著打理兒孫們的瑣事,他覺得實在不方便搭擾,就連妻兒還在的時候,老人雖不願意相信但他很清楚,妻兒都是自己的累贅,他逐漸抹去妻兒刻劃過的痕跡,老人有時候坐在電視機前發呆直到清晨,有時候則在便利商店或麥當勞解決三餐。
三年前,老人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寧願在城市裡的巷弄裡溜搭,累了就找個地方坐著,他特別喜歡坐在便利商店門口的階梯,門口的右側有一個像溜滑梯般的巨大斜坡,斜坡的盡頭是連著幾戶人家的一面石牆,爬上斜坡的車看不見斜坡後的行人,又必須輕踩油門對抗地心引力,一不小心就會在便利商店門口發生事故,溜下斜坡的則常常在斜坡前速度太快,只好緊急剎車,在這,時空是由無數個瞬間組成的。
兩年前,老人從家裡倉庫找出當年帶孫女去散步的嬰兒車,並把生活必需品全扔到車上,他不缺錢,還是把那個家賣了。
半年前,老人推著沾滿汙漬的嬰兒車,膝蓋不停地顫抖,隨著倒數中的數字小綠人加快了腳步,老人開始往對街走去,奔跑中的行人越過他的身影,他垂著頭步伐卻越來越慢,斑馬線條紋上只剩下老人與他的嬰兒車,他已經好幾次這麼做了,老人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此起彼落的喇叭聲,一台車在他旁邊停了下來,老人的上半身映照在光滑的引擎蓋上,他抬起頭盯著自己,老人似乎懂了。
三個月前,老人把所有家當用一張破布包起來,披在肩膀上,高架橋底下的立體停車,二樓陰暗潮濕的角落,嬰兒車就靠在斑駁的水泥牆上,老人只有在採買的時候,嬰兒車才會在停車場往便利商店路上的某處閃現。
現在是盛夏的午後,今天是採買的日子,嬰兒車的右後輪鬆脫了,隨著顛頗的路面顫抖著,老人只穿著一條格紋內褲,腳底因為長期赤腳行走長滿了厚繭,凌亂不齊的三分短髮是昨天剛剪的,有幾處幾乎可以直接看見紅腫的頭皮,老人每次經過店面的落地窗,便會駐足在那,撥弄自己的頭髮,想著待會回到落腳的地方要把它剪了。
一路踉蹌地來到便利商店門口,他把嬰兒車停在斜坡的邊緣,坐在階梯上把香菸從破布裡掏出,一邊輕快地敲著香菸一邊凝視今日斜坡的模樣,十幾分鐘過去了,香菸已經敲到空了大半截的菸紙,被送到老人的嘴邊,指縫間竄出濃白的霧氣。
老人沒注意到嬰兒車剩下的三個輪子開始轉動,從斜坡上往下滑,速度越來越快,老人手指夾著香菸,欣賞著嬰兒車被斜坡這巨大又細微的時空吞噬,他就這樣看著嬰兒車往下溜,好像過了很久, 剎那間,老人改變了主意,把香菸一扔,死命地追著嬰兒車,車子已經溜過斜坡的中間點,與馬拉松選在終點前不斷加速一樣,眼看就要撞上前方十五公尺左右的石牆,或者被兩邊的來車碾碎,老人一邊狂奔一邊嘶吼,口水從嘴角旁流出來,立即被刮過老人臉龐的強風帶走,十公尺,五公尺,兩公尺,這時候嬰兒車的速度幾乎跟穿越黃燈的摩托車一樣快,一公尺,一個胖子的厚度,一個瘦子的厚度,老人鑽入石牆與車子間的夾縫,嬰兒車撲進老人懷裡,後半車身被慣性作用使勁地拋起,直到幾乎要翻了一圈,接著三輪著地,毫髮無傷地回到柏油路上。
之後,老人在城市裡繼續流浪,卻再也沒有人看過那台嬰兒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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