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時候,路上是沒有燈的。我們走過的地面會因為能量傳導,發亮暗滅。腳印、車痕,高樓影壘中,散落串起,遠遠地看起來像一條一條愰愰惚惚的虛線。所有人都睡了的時候,就陷入一片長黑。
只有在公園的中央,總有一道光從深空中,長紗似地落下,被一個黑環套束住,然後攤在地表溢成一個金黃的圈圈。圈圈的上方,正是我們的圖書館。
「一個高高的空心蛋糕」,小時候我這麼畫過。圖書館沒有門,通常只能容下一個人,鑽入中心,就有360度的書環繞著。因為個子小,是媽媽抱著我站在那裡。下巴靠在媽媽的肩上,每次她轉身,我就在旋轉中,看見不同的書的封面,比如會笑的恐龍和流涙的氣球。「⋯咦,我猜你看見蘋果?⋯有沒有看到花?是書哦,有好多好多字哦。」猜我看見什麼也是媽媽的遊戲吧?!
我那時也以為,這個100公分中空的地方,是一個遊戲場,書和書會用字互相拋擲,我可以聞到他們的汗和媽媽的氣味,我記得聽到她的呼吸和我在笑,我躲開恐龍吐出來的D,一伸手就接住大眼鏡老人掉下的一排字。
我們多半是白天爸爸出門後才來公園走走。只有一天,我在睡夢中被抱起,闔著眼聽見媽媽輕輕關上門,空氣冷冷地落在我的臉上,直到媽媽停了下來,我睜開眼才發現是黑黑的「晚上」,四週的樹像山一樣巨大搖擺。
我們來到圖書館的中央。媽媽一動也不動地仰起臉,光線整個把她的臉變成銀白,睫毛上有凝動的水銀。
「媽媽⋯」我忍不住叫她,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一種慢慢消失的距離,好像在那光中我會失去她。
於是,我直直探望那光,好像有一個端點,好像是很遠很遠的表面破了一個洞,也有可能是某一個巨大的機器在很遠很遠地方撒下的光網,要把我媽媽帶走。但她並沒有鬆開擁抱,只是輕輕地抬眼,撫著我的臉說,「噓,是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