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疲倦之夜,她拖著沉重的身軀,自這個浮囂喧鬧的城市,抽身離去。依常地走入晚上十點的捷運車站。擁擠的人潮,如洄游的鮭魚般,自市中心的炫奇迷亂,遁入郊區幽祕黑暗。當她踱步下車,於深夜的住宅區,大半聲息早已歇止。街口的路燈壞了,只有一層銀白的紗,籠覆於靜謐的巷弄中。她擡頭仰望,好一輪明月。那碩實璀亮的光,逼視竟有些刺眼,照得她心中說不出的慌然。她加速腳步,鞋底在柏油路面上蹭蹬作響,以擺脫那身隨步移的燭觀洞察。
她記得也是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和祖母一起走在故鄉的小道上。盛夏的月夜,四周蛙鳴陣陣,七里香散溢著濃郁的芬芳。也是一輪燦亮的明月,輕掛樹稍,在老家的屋瓦上,灑上一層銀粉似的清輝,彷如結了霜似的,清透而沁涼。她總在夏夜裡,晚飯之後,和祖母一起散步,聽著祖母唱著日本小調。祖母的手粗糙而厚實,暖暖地將她的小手藏握於中,令她覺得安心而踏實。
有幾次,她也曾在大白天裡看到月亮。在清晨的天際邊,一抹淡淡的白,她覺得那不像月,倒像是一潭湖水裡的浮光倒影,悠悠忽忽地,不似夜裡的月那般璀燦而耀目。她問祖母,為何白天也有月亮?祖母說,因為她捨不得離開這片美麗的天空啊!一旦日頭愈烈,她也就不得不離開了。
上了小學,她隨父母親回北部就學,與祖母那段相依生活的日子,成為她於陌生都市生活中的溫暖記憶。每每看到天上的月亮,總想起遠在故鄉的祖母,是否也一樣在夏夜裡,仰頭望月,思念著自己?
當畢業後出社會工作了幾年,常埋首於瑣碎的雜務,一年當中,少有數日,能返鄉探望。如今,皓月當空,無鑑不照地蒐索著她內在遙遠的情感,將她內在的惶愧不安一一地牽引了出來。對於祖母的那份依戀之情,總在夜深人靜時,才緩緩浮現。然而,一到隔日,忙碌的工作又逼使她面對現實,彷若日頭的強光,總將月影強壓了下去。然而,看不見的不代表不存在,那一抹幽幽的月光,仍舊牢牢地盤據在她心底。
在沉沉的柔光中,她疲累地睡了。等到再度張眼,已換作刺眼的日光。她照常提起文件袋,往明燦的陽光中,繼續昨日的奮鬥。
昨晚的月光呢?現下已經看不到了,然而那暖暖的溫度,卻持續在胸前溫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