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無數次你唰唰翻動此生以來你所拍下和被拍下的照片,無有一張,比這張更難堪,更真實了。
一整排油亮釉綠的灌木叢前方,一件過於寬大且莫名橄欖綠的外套套在你身上,衣領和袖口上沾著幾綹鼻涕、口水和淚水,並且一直沒有乾涸的跡象。你的嘴巴礙於鼻塞難以呼吸而誇張地敞開著,眼睛則因嘴型的不成比例而擠成肉團,身軀則頹喪攤坐著,如隨手亂扔的破皺紙屑,襯著整個遠景,定格成一個被反覆觀賞的對象。
已經記不得確切的理由了,在那樣全家出遊的歡快時刻裡,日光暢朗,何以被父母逗哭?一則不具殺傷力的酸話嗎?或者挾帶關愛的假意責備?但你牢牢記得,在那個尚不懂得操使言語的初胚年歲,你破天荒地把平日囤積的勇氣一次揮霍個精光——雙腿一彎屁股一坐,於狹窄的無名的人行道邊緣,安靜抗議著。
整家人都以為你又鬧彆弄了,威嚇再不乖就把你變成小人偶罰站。你想好吧,那就這樣吧,從此以後分道揚鑣,我願離開那個還來不及成長的巨碩世界,不回頭地,遠遠地,走向另一端屋樑繁複設色華麗的小城小屋。我要用力地拋棄你們,如同你們動不動把我看作負累。我們共同生活過,互相討好過,從此不再相欠,今日你們結束旅遊走出小人國後,將感覺輕鬆許多,我亦如是。我將僵直成一個精緻的人偶,沒有哭臉,不帶笑容,無語佇立在皇宮、飯店、城堡、花園、運動場、市集等等場景的任何角落,日夜不捨睡去,好仔細觀看每一雙流連的眼睛如何仔細觀看我。
想到這裡,想到超齡的決絕意志,和將來不死不生的命運,你忍不住簌簌哭了起來。家人看你倏地哭泣,誤認為是胡鬧愈發不可收拾,快手拍下照片,以為日後訓誡和挖苦的證供。你曉得,其實你全曉得,那些譏誚的管束把戲,卻撇過頭去再不反駁。究竟有什麼價值呢?在時間凝凍的幻術裡,構圖無論如何細膩,愛與怨懟都將不再拔河,那麼,面對一個失去刻度的世界,又還想澄清什麼、護衛什麼呢?
哭聲收止後,小人國改版成水上樂園,你亦沒有意外地長大成人。當然,你一直沒有真正拋棄過家庭、遠離久住的老屋。童年的失焦像一則劣質的玩笑,漸漸捲曲、泛黃,沒有人再關注。除了你,你一直把它深深釘入腦門裡,昭示那個暢朗晴空下暗暗發過的賭咒:無論願不願意,一旦離開,你就變成一個有故鄉的人了。你不要故鄉,所以你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