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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露麗Canelé

這世上除了可露麗,還有什麼東西能長得跟火山如此相像?它們都有著寬大而渾厚的底盤,那是承載著自身重量的基座,也是一種企圖心的表徵:基座命中註定要向四周擴張,但它擴張版圖時態度並不尖銳或譏誚,而是雄渾、豪氣、大鳴大放式的。當我們登上時間的峭壁來到可露麗火山的中段,會發現樂趣又不同以往了,在中段向外眺望,能夠觀覽更多世間風景,向內檢視,則會發現自己的軀殼因為歷練的琢磨而閃動著更繁複的色澤,所有原本深棕色的傷疤都一一轉為甘美,於烈日探照下煥發出淺金色光芒。再傾己所能往更高處攀爬,我們將抵達生命的巔峰,屆時,我們以肉身記錄的傷疤將比過去種種來得更要命、更深沉,我們會因為諳於世事而變得寡言,在人群中成為愈來愈焦黑的存在。但那不打緊,我們己然懂得內蘊的可貴與自省的價值,並且益加了解再沒有任何事比往生命深處挖掘更重要,於是一直向內裡探究、一直向深層蓄積,最終形成一圈坑洞,一個漆黑而深沉的眼窟,在不知情者眼中,那或恐是唐突的瑕疵,但內行人無不了然於胸:這樣一個往內凹陷的私窩,乃吾輩於鼎沸世間煎熬過一遭的無悔印記。

然則論及香氣,可露麗火山,又必須把可露麗跟火山切割得涇渭分明不可,因為此時的可露麗,倒更像一個長形的螺旋紋瓶蓋。可露麗的香氣從不浮誇、爆炸、鋪天蓋地,比較接近我們把鼻子湊到酒瓶前嗅的那種:第一次摸索,香氣和嗅覺都還鎖得太緊,鼻子裡的感受還停留在上一秒所聞過的任何物品,僅僅隱約感覺有一種異國風味的清甜迤邐而來,但卻無法霎時指認更精確的特質。聞第二次,螺旋瓶蓋又轉開了點,香氣更坦率了,有馥郁的牛奶、高級克林姆漿、一粒粒純正墨黑的香草籽、些許爽口的萊姆酒、烤得微苦但不澀的焦糖、少許稠得可以的蜂蜜、以及薄刷在模具內緣的有機初榨橄欖油……按著氣味輿圖曲曲折折地指認虛擬的地標,雖未臻完美,倒也還算略知一二了。這樣還不夠,還要再聞,再靜下思緒反覆地聞,把鼻腔黏膜鋪張成網,向空氣中搜捕著任何隱諱的可能。一直到嗅光了每一份味覺分子,仍覺得不能完全明白,把吸入腦迴深處的訊息再統統翻找拼湊一遍,才恍然大悟:那是某個初寒的陽台上,新換季的衣物都晾妥當了,你推開落地窗走出去,雙手按住羽絨棉被邊角向左右一拉,使勁抖開一大片冬日陽光好溫煦的氣息。


1670J. Herbin 1670 ink

 

法國的J. Herbin 為國際知名的古老墨水品牌,成立於西元 1670 年波旁王朝時期,其出產的封臘及墨水因受太陽王路易十四以及著名文學家雨果所鐘愛而聲名大噪。2010年, J. Herbin 特別推出了340週年紀念墨水「1670 anniversary ink」,50ml 瓶裝限量紀念紅墨水,慶祝其卓越的歷史與技術貢獻。

 

1670墨水的瓶子設計非常獨特,在許多小地方可以窺見其不凡質感。從瓶蓋開始便與眾不同,不採用最普遍的壓克力蓋,而是紮紮實實鍍著一層高厚度的赭紅色聚脂膜,這可以避免原本粗糙材質的螺旋口暴露出來,破壞了整體上溫潤的感觀。瓶蓋底下附有一條金色細線,於瓶口繞匝一圈後首尾兩端收回至瓶身正面中央,彷彿一條袖珍圍巾戴在瓶子上,十分討喜。瓶身中央則用一圈金色封蠟將細線牢牢封住,上面印著草寫體的「1670」字樣。細線的外觀和材質,其實頗似一般喜餅、禮盒上綁結的橡膠線,整條亮金色,覆著既像蛇皮又像織工的細碎紋路。封蠟則不同,封蠟呈現沉隱的暗金色,稍微往上下或左右傾斜,依隨著光照的不同,封蠟裡摻雜的金粉會熠熠跳動起來,宛若醇厚的、濃縮了百倍的金色香檳,奪目異常。封蠟的表面十分圓滑,和水銀有幾分相似,質地略帶柔軟,按壓下去會以極緩慢的速度回彈成原狀,並且依據官方網站透露的獨家技術,封蠟本體撫觸久了,會產生一種淺淺的、溫和的熱度,這是J. Herbin品牌所強調的,書寫器具對指尖的熱情回饋,也是友好而溫暖的人的感受。

 

1670墨水所採用的玻璃瓶,和瓶身的封蠟同樣等級,都是原廠手工製作,不依賴工業設備,亦不假廉價代工。這裡頭傳達的是一種工藝精神,一種幽雅、美好卻漸漸被高速機械取代的細膩態度,它召喚著使用之人,在每一次的汲墨、掭筆、書寫過程中,感受「手作」的每一分力道,每一分緩慢卻高度講究的執著。職此之故,1670墨水的瓶身,並不每罐都百分之百同一模子刻出來的,瓶身外部當然一樣,內部卻不免有些微差距:一般而言,瓶身內側上半部為正方形,下半部則愈往底走愈微微收縮,隱約呈現梯形,底部的四個角皆磨得圓潤晶瑩,以塑造渾厚而不尖銳的風格。然而由於手工之故,有些瓶身內側的四邊傾斜度並不完全一致,可能某一邊更斜一點,某邊反而沒那麼斜;又或者是底部的四個圓角,並不同等地圓滑,再不然便是整個內側底部的平面根本沒有完全符合水平。這些應當被稱作「瑕疵」的細節,反而變成了規矩之外的意外插曲,讓整瓶墨水在小小的歪曲中展現靈動的生氣,因此更教人迷戀,可以放在案頭日夜欣賞亦不感覺疲倦。

 

把瓶子提到窗前凝視——拿兩顆眼珠子向前奪力擲破時間的封條,裡頭的墨水會忽然掙脫魔幻鎖銬,搖身還原成一瓶百年窖藏的葡萄酒,於日光下流洩著醚味之紅。醚味底部沉澱著一層金粉,輕輕晃盪,墨水立即浮出幾許細碎泡沫,於泡沫半透明的擠壓過程中,金粉將原本的勃艮第酒紅潛移默化成古雅意韻的的熟棗紅,斑斕旋浮之中,依稀能夠聽見金粉被空氣細細拂掠,發出一把碎水晶的顫音叮鈴叮鈴叮鈴。

 

揀一枝出墨量較大的玻璃筆來試色,又有另一番迭變的快意。最初,墨量較多時,畫出的顏色較深沉,泛著赭石色彩,彷彿渾身散發出穩重而堅毅性格。漸漸漸漸,出墨量較少、書寫速度加快時,竟轉為活潑清盈的調性,偎著金粉的波光,迤邐出鮮脆李子的亮紅彩度。倘若,僅僅用一般書寫速度正常運筆的話,其實這款墨水的發色更接近氧化鐵,日本的鋼筆評論權威江崎安市(Yasuichi ESAKI)便曾公開在《万年筆の評価》裡公開稱讚這款紀念墨水:「如果撒旦要求你用鮮血簽下與衪交易的誓約,這瓶墨水相信可以欺瞞住衪的雙眼!」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會遇上撒旦與衪交手,然則作為一款承負起靈魂的重量迢迢穿越疊層世景之障到某個時空點上簽下人生誓諾的墨水,1670,應當不致讓人失望。


橙螢 Diaphanes citrinus Olivier

在昆蟲學分類上,橙螢屬鞘翅目(Coleoptera) 螢科(Lampyridae)。雄蟲體長12.3~15.5公釐,體色顧名思義呈紅橙色。但不全隻皆為同等彩度,於半圓形的前胸背板前方,紅橙色僅僅是淺淺的半透明狀,色澤偏暗;前、後胸背板交際處,橙彩則漸漸轉亮、範圍逐漸擴大。前胸背板的前緣部有2枚弧型的透明斑塊,雖然在白天或強光照耀之下無法清楚辨識,但夜暗時刻,依藉微弱光照,透明斑塊的奧祕會一綹一綹反射出來¾¾往左或右轉約45至60度時,將細細映出橙中帶黃的絲線,再轉至近90度時,則見黃色底下滲出鏽綠的金屬光澤,粼粼如鏡、如兩滴鋼之夜露,煞是奪目。

由於鞘翅較身體長約2公釐,故而後胸背板和腹部全區皆被鞘翅遮蔽。鞘翅兩邊呈純粹長方形,直側尾端再遽然轉為楕圓形收束回兩翅交界中線。鞘翅色澤為淺橙色,從正面上方直視,可以清晰看見分佈著百來條密密麻麻的直線,從頭部方向劃切至腹部末端,紋路微微凸起,彷彿兩片極微極微又數量龐大的薄橙色棕葉。有趣的是,若從斜上方側視過去,則可發現鞘翅表面覆滿柔軟細嫩的絨毛,淡白得近乎透明,這時鞘翅又不像棕葉了,倒神似兩面開滿蒲公英的小山坡,在風中款款顫動。

和其他所有的螢火蟲一樣,雄橙螢的腹部末端有2節乳白色發光器,交配季節來臨時便瘋狂探照著,像漆黑世界深處,兩盞愛欲的鎂光燈。雌橙螢的尾部同樣有二枚長方型發光器,但形狀卻不明顯,亦已失去功能,無法發出任何光亮,這使得雄蟲從接受雌蟲費洛蒙到尋獲交配對象的過程,較諸其他螢火蟲漫長而艱辛不少。雖然漫長而艱辛,但橙螢並不會因此錯認他種雌螢火種,畢竟人類視覺無法分辨的顏色,在昆蟲眼中,都有天差地別的迥異。

一般而言,雌螢火蟲的體型都較雄蟲巨大,但雌橙螢的體態比雄橙螢肥長達12~15公釐,算是十分驚人的,且鞘翅在漫長的演化史中已完全退化,和雄蟲的外貌極為不同。此外,雌橙螢全身由多片梯形的殼板前後兩兩銜接而成,在綠色調草葉的襯底下,看起來頗像一長條邊緣銳利的粉肉色指甲串,其實有些僵硬和可怖,蠕動起來,似乎還可聽見咔啦咔啦的甲殼響聲,恍若坦克車履帶一節一節輾過草葉的纖維。

橙螢屬秋季交配的螢火蟲,每年9至10月的夜晚,徒步進入有溪澗的小山,幸運的話,可以發現橙螢的蹤跡。橙螢們通常不單獨出現,而是混融在同樣具有橙黑色外的大端黑螢(Luciola anceyi Olivier)、山窗螢(Pyrocoelia praetexta Olivier)和幾乎整身橙紅色的條背螢 (Luciola substriata Gorham)群種裡頭,於輪廓模糊的山徑和灌木叢邊緣繽紛飛出。橙螢發散的光是黃綠揉雜的,和山窗螢的橙紅色極為不同,也不相類於條背螢的純粹耀眼金黃,那是一種十分中間的色度,有些不甘不脆的,很難一眼便斷定出來,但也因為如此而特別為部份賞螢者所鍾愛,那意味著一種中庸之道、人關係裡不追求拔尖的老二哲學;象徵個人曖曖內含光,不浮誇炫示的處世態度;代表一個人不以外表彰顯自身的特立獨行,而從內涵去尋索真正的知己;以及,最後亦是最重要的一點:如果不夠內行,如果沒有過人的細膩心腸,在千差萬別的昆蟲學知識神殿裡,你註定終生不過是個看熱鬧的門外漢,絕不可能登堂入室。

賞螢中人對螢光的偏好,自然因著對不同性格的標榜而迥異,但對流螢絕色的耽美倒是千萬人如出一轍——那彷彿是一種無重力狀態的飛行,在沒有光害而幾乎深手不見五指的釅黑裡,一把一把的光點,自草莖尖端、樹枝葉片末稍、樹根縫隙、溪澗碎石頂部、溝渠水陸交接處悠緩上升,時而聚攏時而破散,既找不出固定節奏卻又同時具備一定的韻律,波動如清淺之潮一陣接續一陣,極像滲透出了光暈的耳語流淌不息,柔軟地掩覆全身。光浪上升到約莫成人胸口的高度時,有些螢蟲會因鞘翅過於薄脆承受不住空氣的沉重而凝滯繞飛,但比較有力的成蟲則漸漸脫離原本的蟲群,分化成更細瑣的支脈,兀自採螺旋軌跡慢行向上,至一個半的成人的身高後始甘願休止。

螢群出沒到達高峰期時,會依循生物間特有的默契,自動整隊成圓盤狀,然後一圈抵著一圈、或高或低地飛旋著。彼時,你可以親眼見證,一種立體思維的、垂直塑形的舞蹈,一種光的嘉年華,如火如荼漶溢開來,光芒愈來愈大愈來愈大,直至綻遍整座山澗。

這一場華美的盛宴裡,橙螢雖然趕上了,卻總是墊後。由於翅鞘連接背部的「嵌合節」(Chimeric joint)過小,無法支撐身體與空氣抗衡,因此在螢群凝聚的光柱裡,橙螢總是只能徘徊在底部,無法再往更高處爬升。這是生物演化上的弱項,這個弱項,讓橙螢和其他螢火蟲在體型、生存技能上高下立判——倘若僅僅因為發光時飛得不高不夠顯眼,也不過是就人類觀賞的角度而言,問題並不嚴重。但早在一九三五年,時任台北帝大教授的素木得一(Takuichi SHIRAKI, 1882~1970)先生便在《天然紀念物調查報告第三輯:台湾產の虫類に就て》裡明確指出,因為鞘翅和身體嵌合得不夠強硬,使橙螢在與其他昆蟲競爭地盤和食物時屢屢敗陣下來,甚至從此斷翅的亦所在多有。此外,因為鞘翅能力較差,無法長時間持續且靈活地飛行,橙螢在逃避天敵追捕時,經常是以悲劇收場的。

這就是近年來橙螢數量持續減少的原因了。橙螢族群比其他螢類更脆弱、更容易受到傷害,一旦棲息地縮減,許多生物被迫生活在同一棲地內,橙螢遇到天敵的機率便大大增加。更甚者,原本其實不捕食橙螢的鳥類、爬蟲類和食肉昆蟲,也因為棲地環境變異、食物來源驟減,不得不改變習性捕食橙螢,再加上橙螢原本就是生物演化上較弱的一種,無法突然高度適應新的棲居環境,多重原因夾攻之下,橙螢族群的前景著實堪憂。橙螢生存的艱困,在螢火舞夜的斑斕底下經常被忽略,而夜露泛光時刻,動人的美麗,經常照亮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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