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恐怖份子

鮑嘉納拿著相機側身在遊客群裡，凝視著懸蕩在101大樓內部中心的大圓球，他聽著英文導覽員對他們解說這是「質量阻尼調節器」。它可以隨著地震波方向左右晃動調整，將地震的力度平均分散到整座大樓，而在阻尼調節器的調整下，整個大樓就如同風中勁竹一般。

導覽員的話令鮑嘉納聯想到臥虎藏龍裡的那個場景：潤發周站在竹枝上，輕輕一跳，就把章子怡拋到竹子下方。他離開隊伍開始探視周遭的環境，這是一個外圍有陽台的方形大廳，他拿著相機拍了一張全景，接著拍了所有的角落。他算了一下，這裡安排了四個警衛，每一個小時輪班一次。其中兩個在室內，另外兩個在玻璃窗外的陽台巡邏，彼此都會透過玻璃窗互相照應。陽台內外四周都設有監視器，而陽台的邊界則設了一整排緊密的鐵柵欄。柵欄上方是內收的尖刺，鮑嘉納拿起相機向上拍了一張鐵柵欄的照片，轉頭就看見一個保全隨著他的角度看了鐵柵欄一眼。他對著保全笑了一下，那個保全只是微微地點頭致意。他四周轉了一圈，感覺一下風的走向，為了等待風向，他已經在臺灣待了五天，如今風向對了。鮑嘉納感到很滿意，過了一陣子，他看到一批臺灣觀眾說說笑笑地似乎要下樓去，他也跟著他們坐星光電梯下樓。 

鮑嘉納剛回到附近高級旅館的大廳，櫃臺人員就拿給他五封留言。他收下，給了一筆小費，在走到電梯上樓的途中打開來看。他很高興地看到每一封均是同樣的內容：「Ready to Rock, Mr. Felix Baumgartner」，等到他看了最後一封信時還笑了出來，因為上面還畫了一隻拿著雨傘的菲力貓。他的笑聲在電梯裡引來旅客的好奇注視，他見狀大方地把信拿給身旁的女子看

「It's cute, right?」

回到房間後鮑嘉納打開他的蘋果電腦收信。其中一封是紅牛公司的匯款通知。紅牛公司專門販賣機能飲料，最早發源於泰國，供應卡車司機提神用，後來被奧地裡的公司看上，買下了商標與專利權。這間公司積極地營造運動形象，並以贊助極限運動為特徵。過去幾年鮑嘉納的活動都是由他們提供資金。

鮑嘉納從來不碰紅牛飲料，對他來說那種飲料跟毒品沒兩樣，真正的運動員若喝了紅牛，是無法通過體檢的。在合約裡，他只要讓自己的裝備貼上紅牛的標誌，就會有一大筆錢進來，這筆錢不只是付給他將要進行的事，更因為他是箇中翹楚。鮑嘉納看了其他的信件，百事可樂、可口可樂，甚至麥當勞都寄了信給他，希望能借重他的勇氣與英雄形象來為他們代言，鮑嘉納冷笑了一聲，滑鼠一拖，就把這些信連同紅牛的匯款通知通通丟到垃圾桶裡。

才剛刪完信，他就收到101的廣告信。這幾個月來，他四處搜集關於101的資料，因此每天都會有好幾封類似的信。鮑嘉納漫不經心地打開信件，裡面是101董事長歡迎大家來到臺灣，並邀請所有人能夠參加101國際登高賽。

「又是那種公式書信」，鮑嘉登隨便看一下正要判它死刑時，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不尋常的事。在底下董事長敏薰陳的簽名旁，還加了一個子敬楊的簽名。他知道這個人，他是匯豐保全的總教頭，101目前的保全就是由他負責。子敬楊也是臺灣前刑事警察局局長，1999年退休，任內偵辦了「井口真理子命案」以及更著名的「白曉燕撕票案」，是個厲害角色。想到這裡，鮑嘉納頓時有種不詳的預感，他轉動滑鼠滾輪，就發現到收件人不是所有人，而是他一個人。他一下子明白這不是廣告信，而是一個警告，他們已經知道他想作什麼。

「看樣子那些保全除了運鈔以外，還是有點能耐。」

鮑嘉納用skype打給蜘蛛人，接通後他還沒開口，話筒另一端就傳來不耐煩的聲音。

「老鮑！你曉不曉得現在幾點啊，我明天如果從高第的建築上摔下來，以後晚上就有你好受的了。」

「有我好受？我全世界到處跑，每天晚上時間都不一樣，到時候你恐怕連作鬼都不得安息了。」

「少廢話，你倒底有何貴幹啊？」

「我想我被101盯上了。」

鮑嘉納聽到話筒內綿被翻身的聲音，蜘蛛人身旁還夾帶一聲嬌喘。

「我想你要擔心的還不只是101而已」

蜘蛛人說

「你選了一個好地方，老鮑，台北市政府就在101旁邊，那裡的警察精壯的像是什麼似的，你有聽過那個兔子跟貓熊的笑話吧...他們最近還設置了一萬三千六百支新型的街頭監視器，而且都是高檔貨。裡面加裝臉部偵測比對系統，你知道的，就跟數位相機上的臉孔辨識一樣。我打賭你跳下來以後還沒上車，就會被警察抓起來用警棍插屁眼荼毒。」

「我明天就要跳了，你一定要跟我講這些嗎？他們要那麼多監視器幹嘛？」

「難道你還不曉得嗎？」蜘蛛人說「臺灣是集權國家。不過我可以告訴你該怎麼辦。」

鮑嘉納把蜘蛛人寄給他的中文住址印出來，戴上一頂褐色假髮與一頂鴨舌帽，從飯店側門招了一輛計程車。他注意到飯店門口就安裝了一具監視器，開車後，他把住址拿給司機看。車子從忠孝東路直行，沿途鮑嘉納盯著路旁與安全島，他發現每隔一個路口就有好幾個監視器，某些地方一次就疊了兩個，可以看出其中有新舊型之分。新型的附有紅外線夜視鏡，有時候也會掛在測速照相器旁或是紅綠燈上。

車子到了忠孝東路底是個T字形路口，司機右轉直行，越過一座路橋，然後忽然轉進中央研究院門口對面的小路。這裡沒有監視器，鮑嘉納反而擔心了起來，他刻意用法語問司機。

「您知道這是哪裡嗎？」

「我知道，再過去那邊有個很漂亮的湖。」

鮑嘉納吃了一驚，他問司機怎麼會講法文，司機左手掌方向盤，頭也不回，伸出右手來指著前座椅背，鮑嘉納這才看到上面貼著一張天肯法語中心的廣告。鮑嘉納睜大眼睛看看廣告再看看那司機，那司機挺著一個中年脾酒肚，滿臉鬍渣，口中嚼著檳榔。他的駕駛座旁有個塑膠杯就是專門放檳榔渣，但是每當紅燈時，那司機會打開車門，開始吐血。看到如此美麗的景象，鮑嘉納忍不住問他，天肯法語中心每個月給他多少錢。

「五百元」

「太便宜了」鮑嘉納想著就覺得心頭一緊。他原本也只是名奧地利的摩托車技工，在接受跳傘訓練後於1997年贏得定點跳傘大賽世界冠軍。後來他靠著當紅牛公司的代言人，以置入性行銷的交易賺錢。他心裡並沒有任何偉大的理想或運動家的矜持，但這份工作──天曉得有多危險──仍讓他覺得自己跟Michael Jordan或是小蟲羅德曼不一樣。

最後車子終於走到了一條小路的盡頭，接下來有一條鐵鍊橫在前方。司機停下車來回過頭來「Monsieur, 從這裡開始您得自己步行了。」他跟鮑嘉納詳細說明走法，甚至還畫地圖給他。

「Merci beaucoup! 我還想請您幫我一個忙，明天上午10:00來這裡接我。」

接著他塞給了他兩張千元大鈔。

「這是訂金。明天我還會給你雙倍。另外，有機會的話不要再開計程車了。」

司機看著他，眼神帶著訝異，他感覺到這兩張鈔票背後有某種莫名的信任在，至於鮑嘉納則是看見司機的襯衫上面寫著「臺灣奇蹟」。最後司機跟他說「好，我叫阿忠！」然後鮑嘉納下車，幫阿忠花了一些時間把車掉頭，然後就看著計程車開走了。

鮑嘉納走了半個小時，途中經過一個被炸開的火藥庫，最後終於來到蜘蛛人在這裡準備的房間。這裡是聯勤南港彈藥庫，雖然是軍區，但是裡面卻有許多平民住宅。多年來當地居民不斷地要求軍方搬遷，但是一直沒有結果，最後變成現在軍民共治的狀況。鮑嘉納沿途也看到了電線桿上也有監視器，但是據蜘蛛人說，這裡的監視器有的是軍方，有的是里的財產，不但壞了不少，而且在龐大的官僚系統下，警方要調閱也不是容易的事。不過比起這些，更重要的是，這裡有個景色優美白袍湖，使得這裡從蜘蛛人的名單裡脫穎而出。

他來到一間外面貼著老式咖啡色小磁磚的公寓，在門框上方摸到鑰匙，開門上樓後進去一間樸素的房間。房間裡有一張桌子，一張床，以及一個對他來說非常適切的裝備收藏間。從窗外直接可以看到遠方的101大樓，而牆壁上則掛著安迪‧沃荷的絹版作品。那是他最喜歡的藝術家。

晚上鮑嘉納繞著白袍湖散步蜿蜒的坡道環繞著夏夜裡的湖水，四周環抱的小山遮住了101大樓。鮑嘉登心裡面不斷地演練著明天的計劃，同時也連絡同伴掌握最新狀況，他剛剛知道，新聞已經報導了他準備要跳101的消息，雖然新聞裡說是傳言，但鮑嘉納很清楚這一定是101方面放出來的消息。他不由得為這一招暗聲喝采。

「我們看著辦吧」他心裡想著。

鮑嘉納早早地回到房間，整理完裝備上床睡覺時才晚上八點。為了明天，他已經籌備了兩年，選擇這份工作對他而言很大的部分也是為了快感，他要的不是那種立即性滿足，而是要細火慢熬，一步步地策劃，這樣子才能突破所有人為的限制。或許也是太早就寢，他到九點時仍然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他轉神望向牆壁上的安迪沃荷作品。那是一件絹版套色連作，主題是瑪麗蓮夢露。每次看到他的作品，鮑嘉納就會想到沃荷的名言：

「在未來每個人都能成名十五分鐘。」

「我已經成名超過十五分鐘了，」鮑嘉納心想「問題是，接下來的那十五分鐘裡我可以作什麼。」

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了。

101早上11點才剛開門，就已經有一群人在門口排隊等著進去。其中一位留著褐色長髮，背著包包，低調地跟在一批來自美國的觀光客。他跟著他們一起進到星光電梯裡，在電梯關上的瞬間，他看見角落的保全拿起對講機講話。電梯小姐在講完跟昨天一樣的台詞後，電梯照例暗了下來，剩下頂部的星光。等到頂樓，遊客魚貫走出電梯，長髮男子走在後面，才一出去就看到一位白頭髮的男子跟著幾個保全等著。

「Game Over, Mr. Baumgartner」白髮男子看著他，然後下一刻他的臉整個就漲紅了起來。「我們被耍了，這不是鮑嘉納！」

鮑嘉納坐普通電梯輾轉上到了87樓，然後從樓梯間走到91樓，推開防火門進去。昨天他來到頂樓時，偶然地發現門外的監視器是故障的，於是他將計就計地想出了這一招。

他經過昨天的質量阻尼調節器，那裡的導覽說著同樣的內容，轉進男廁所，從天花板上拿出了昨天同伴幫他預藏好的裝備。當他把裝備拿下來時，不巧一個清掃的阿婆走進來，但是阿婆卻像是不關她的事一樣，繼續清掃，還幫他開門。鮑嘉納再度繞過質量阻尼調節器，出去時還看到子敬楊一夥人等在電梯旁。他走到看台，那裡有幾個遊客已經在哪裡，他俐落地翻出鐵柵欄，跳到底下90樓的平台，然後戴上手臂攝影機，走出邊緣，站在一朵雲氣紋的建築構件上，後面傳來一陣騷動，深呼吸一口氣。

鮑嘉納跳離竹子了。

鮑嘉納是老手，當他往下跳時並沒有多少猶豫，也知道接下來的狀況：跳出去時，身體不會像駭客任務那樣有慢動作，相反地，在你還來不及感覺到自己身體在空中的弧度，地心引力就會用近乎野蠻拉扯的方式把你往下拉。

過了幾秒，身體會忽然習慣了速度，也因此讓你感覺到一種緩和感，讓你有時間在死前擺個pose，同時從腰間，從指間，也可以感覺到大氣的力量努力地要撐托住你的體重，但最後總是徒然。

鮑嘉納落下時心裡面想著重力加速度的公式。「上為天，下為地。」感受氣流通過身邊的鮑嘉納心想，天堂果然是存在的，你只要張開雙手，就可以感覺到它的阻力，但是它永遠無法阻止人的墮落。正如在這個接近死亡的關頭，他卻感到一種瀕臨極樂世界的極限快感，他得儘量壓住這種快感，努力調整呼吸，跳傘不是跑步，不可能讓他停下來調整呼吸。貼著底下的城市，他心裡的執爽就如同整個城市幫他吹喇叭一樣。五秒過後降落傘拉開，原本萎靡的傘拋了出去，然後漲大了起來。傘頂部分有個兩隻紅牛用角互相對抗的商標。

鮑嘉納感到身體一振，然後腳底就輕了起來。從這個角度往下看，他看到了整個城市的結構。每一台車，每一個人的動向整體看似雜亂無章，但是背後都被某種事物驅使著，到某地，做某事，在某時，見某人。鮑嘉納看見也有不少人往他這裡觀望。快接近地面了，鮑嘉納拉動降落傘繩，像隻海鷗般優雅地橫過101旁邊準備降落。

他順利地在世貿三館停車場的屋頂降落，在那裡架著攝影機的同伴接應他。

「我們得快，你在空中停留的時間稍微長了。」

在直到他們走樓梯正要下樓時，樓梯下冷不防轉角閃出一個警察。他手上拿著警棍，得意的說：

「Game Over, Mr. Baumgartner.」

然後事情發生的很快，鮑嘉納聽到下方一聲「幹伊娘！」──那是他唯一聽得懂的台語──然後就看到那個警察倒地不起了。

阿忠拿著球棒出現，他的襯衫上寫著一個字「Freedom」

鮑嘉納一行人火速地離開臺灣，前往香港，他在臺灣幹的好事已經傳到當地的傳媒上。101發表聲明他們將會對他與臺灣紅牛提出「非法侵入及公共危險」等告訴，並重新檢討大樓內的保全。此外台北地檢署也依「妨礙他人建築及毀損罪」，提起公訴。鮑嘉納跟他同伴一邊看著新聞，一邊抱著肚子狂笑。最後臺灣境管局的官員出現在電視上宣布此後鮑嘉納限制入境後，鮑嘉納更是笑到跌到地上去。

「好~可~惜~喔~以後沒機會去太魯閣跳傘了。哈！哈！哈！」 

然後他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把他自己與五個定點攝影的內容加以剪輯，Po到紅牛公司的官網上，不久他就收到紅牛公司寄來的匯款通知。

隔天早上，他離開飯店時就被守候在門口的媒體包圍，要他發表意見。鮑嘉納把手表調成碼錶。

 「我知道自己在幹嘛，也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毫無悔意。

「跳傘是件需要細心的工作，但是每當我探索世界的各大城市、走訪街頭時，我心裡所想的並不只是風向是否適宜之類的問題。

「我會撫心自問我們真的自由嗎？我曾與你們在同樣的街道上，我們彼此不相識，但我相信我知道你們心裡的重擔。

「我們的城市充滿了監視器，它們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只要一越矩就會觸動權力的神經。但是我要問的是，當我在松壽路上看到失業的上班族仍穿戴整齊坐在路邊時，監視器又作了什麼？當我在新光三越看到盡職的專櫃小姐因為高跟鞋跟斷掉而痛苦不堪時，監視器又作了什麼？當我看到乞丐，當我看到殘障者，當我看到拾荒者在街頭流連，甚至被警察驅趕時，監視器又作了什麼。完全沒有！

「這只證明了我一直相信的一件事：自由絕非天賦人權，而是要我們每個人 fight‧for‧it！

 「從昨天開始，我將不能入境臺灣，但這對我而言是項勝利。我會不斷地違法犯禁，直到世界上最後一個國家禁止我入境為止，我也要謝謝那些曾經幫助過我的人，Merci Beaucoup!」

鮑嘉納說完話後，看看手錶，時間過了13分鐘。「謝謝各位。」轉身才剛要離去，後面就傳來一陣回應。

「那也得要每個國家都有101大樓才行！」 

鮑嘉納才剛回過頭來察看，胸口就中了一槍。他倒了下去。

「記得我嗎？混球！你害我失業了。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嗎。」

鮑嘉納隱約地看到匯豐保全的標誌，但他真的不曉得他是誰，他感到背上又挨了幾槍，但已不覺得痛了。他感覺到眼角四周閃光不斷，臨死前他看了一下手錶。

「正好15分鐘。」他看到自己身上的血流遍身旁的地板，心想「這下子我真是紅透半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