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父親突然驚醒,睜著驚懼駭人的雙眼時,他只想轉身逃走。

這是第幾次跟著錯亂的父親一同搭救護車,他連數算的氣力都沒有。救護員量過父親的血壓、脈搏,再詢問完病史後便默不作聲。

車外該是風馳電掣,非交通尖鋒時刻,救護車如脫繮之馬毫不遲疑地疾快前行;車內一片靜默,凍結的空氣裡,唯一活著的,似乎只剩血壓機上閃著的螢光綠的跳動數字與連成一氣的波浪曲線,那線形,時而平緩,時而驟然拔起,再歸於平緩,總讓他心頭一驚,終於,又是一段長時間的平靜爬行。就在這時候,他的心臟急劇跳動了起來,彷彿要隨著一路的刺耳鳴笛狂奔而去,手腳完全不聽使喚地狂亂顫抖,壓制不住,腦子嗡嗡作響,還在運轉的念頭卻只有一個:癱在擔架床上的究竟是父親還是自己?

急診室裡人聲雜沓,一名剛被推進來滿手腕是血的年輕人痛苦地哀嚎,跟在後頭的警察對護士說了句「情侶吵架鬧自殺」,原本同情的眾多眼光倏地消散,大家紛紛撇過頭去,交頭接耳了起來。

不理會眾聲喧嘩,父親沈睡著,該是方才那針鎮靜劑奏效。淚痕還掛在老人斑處處的臉上,眼角有一顆殘留的淚滴,他起身拭去那淚,嘆了口氣。有躁鬱症以來,父親不時想逃離這世界、逃離生命,驚心動魄的急救次數多了,他也明白父親最要逃離的只是這病。幾番眼見父親的狂暴、沈鬱、無助與自戕,有時候他竟忍不住想,如果如是痛苦,如果如何都拯救不了被躁鬱陷溺的心,是不是就讓父親一了百了,至少看來快活、不再折磨?這偷偷、不敢讓人窺見的心思,向來他都只敢問自己。

他怕的是親友的質疑,「啊,你這不孝子!」但追根究柢,怕的其實是若是成真,自己會不會終究悔恨當初的不夠盡心?後悔沒再多出一絲一分的耐性?他當然明白到時那後悔是沒得補救的,只會跟著他一輩子。

日子當然也有平靜無波的時候,只是一旦好日子久了,他會沒來由地害怕起來,總覺得再一次的急救似乎就在不遠處等著。手機廿四小時沒敢關機,隨時讓自己處於可以立刻出門的備戰狀態。心上的那一根弦,緊著、繃著,不知何時又會再斷裂。累極、倦極了,他沒敢吭一聲,就怕這重擔沒人承接。

父親發出勻稱的呼吸聲,他看得出神,沒料到父親突然驚醒,睜著驚懼駭人的雙眼,初看那是從夢中驟醒,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迷路的嚇怕,再深看,卻是絕望至極的恐怖,那一剎那裡,他只想轉身逃跑,卻是不能。他俯身輕拍父親的胸膛,直說「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啊!」十秒還是一分鐘,抑或更久?父親再度沈沈睡去。

護士走過來檢查點滴,見過幾回的,倒像是點頭之交了,「伯父一時不會醒,你出去透透氣吧,我會注意著。」他點了點頭,卻沒有移動腳步的意思。護士像是了然於心,笑著離開。他目送護士的離去,眼光抽回時正巧與鄰床陪病的阿桑對看上了,「你爸爸?」「嗯!」「他怎麼了?」他沒回答,該怎麼回答,一句話就解釋得了這一切嗎?之前那年輕人才招來人們不以為然的眼光不是嗎?他訕訕想著,別過頭,抗拒那阿桑也許出自關心卻狐疑的神情。

他終於還是在淚水就要奪眶前逃出了急診室。天色早暗絕,前方路邊斗大的「急診室」燈箱亮著亮晃晃的白光,白得人發冷。他沿著暗路跑去,一步也未做停留,加速再加速,像鬼魅在後頭追趕著取他性命。冷空氣直灌進他肺裡,就要滿溢,再也無法舉步,一個踉蹌撲倒在地,攔不住的淚滾進他喘著大氣開著的嘴裡,苦到嚐不出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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