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冬之雨

藍雨楨 

春天來了，在一個微風吹起的時節，她悄悄走進他的生活。

從遇見他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必煩憂。她話不多，患有嚴重的人群恐懼症，孩子的喧嘩聲、人們的交談與叫喊、機車與公車的轟隆隆呼嘯，城市沸騰的像一鍋滾水，這些無處不在的噪音、吵雜、狂亂，即便車輪胎碾壓柏油路的聲響，也總是讓她頭皮發麻、心驚肉跳。她處處閃躲隱藏的危機四伏，就這樣，一天度過一天，直到遇見他。她住進他的公寓，他幫她佈置一床暖被，煮食家常的飯菜，他會輕柔的撫摸她焦躁的背脊，一次又一次，直到她渾身的毛細孔都被安撫得柔順服貼，直到她安心睡去。夜晚，他讓她的頭枕在腿上，對她喃喃說著雞毛小事，工作，遇見的人，他低沈輕柔的聲音像海浪，一波波溫柔拍打著，直到兩人都沈沈入夢，夢裡，他們像是一艘小船，在輕柔的水中搖擺，全然遺忘這個瘋狂的世界。

日子規律地進行，他們度過初識甜蜜的春天，激情的夏天，然後逐漸歸於淡泊平靜的秋天。她從不出門，不打掃洗衣，不煮食炊飯，連自己的毛髮散落一地也不願打掃，她擁抱混亂，擁抱生活該有的一切不完美，一切失序和渣滓，她總是睡睡醒醒，度過大半天，吃飯，花很多時間望著窗外樹影搖曳，看鳥在電線桿上跳躍、飛翔，看陽光映入地板的光影跳舞，隨著時間緩慢變化、轉移。她喜歡赤著腳仔細踩過每一寸冰涼的地磚，在陽台上靜靜地聽鄰居罵小孩、彈鋼琴、倒垃圾，而她不必踏足其中，她只需要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一天洗很多次澡，讓自己精神煥發地迎接新的一天。她的生活是一首以靈感寫成的詩，而他是那個維持星球運轉的點燈人，他上班下班，偶爾看一兩場電影，總是把家打理得乾淨整齊，把她照顧的無微不至，他會用吸塵器吸遍家中每一個角落（她痛恨那個噪音），衣櫃以顏色分類衣服，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她偶爾會故意弄亂捉弄他），他幾乎從不出外交際，他和她一樣，懂得獨處的奧祕，懂得欣賞時節的變幻無常。

每日，夜晚將近，她伸懶腰從一場長長的午覺醒來，喝水，躲在門邊竪起耳朵，等待着響起的腳步聲，鑰匙聲，然後嘩啦啦紗門推開，一陣親暱的擁抱廝磨，聽他在廚房裡將鍋子鍋鏟叮叮噹噹撞擊出飯菜香，吃飯，窩在沙發看電視，叨絮著一天，她總是靜靜聆聽，偶爾應聲，平淡親密的消磨一整夜晚。夜深，他溫熱的大手會細細地摸過她的額頭、鼻樑、下巴、胸口到全身，她滿足地窩在他規律的起伏的胸膛裡，像兩個孩子一樣蜷曲地相擁入眠。

日子一直在軌道上，直到冬天降臨。

雨開始淅淅落落下著，屋子裡變得冷清、溼氣瀰漫，白日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短。她怕冷，發抖，花更多時間躲在棉被裡窩裡睡著，不太吃飯，成天無精打采。他帶她看了幾次醫生，哄著她說是做健康檢查，不顧她的抵抗，醫院的冰冷氣味和人群的騷動讓她渾身不舒服，讓她更加陰鬱而多疑，不知道從什麼後開始，靜默在他們之間開始蔓延，然後是更多令人窒息的靜默，他開始晚歸，開始無心整頓家務，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等待，家中燈火總要夜深才會不甘不願地亮起。然後有一天，她相信她聞到了，他的圍巾裡不只有熟悉的體味，冬日雨水的潮濕霉味，還多了一股若有似無的花香。

變化總是比想像中來的迅速，像是雨天裡打滑的車子的煞車聲，尖銳地劃過她毫無防備的耳朵。有一天，她在黑暗的房間裡，聽見了門外鑰匙轉動聲，兩個人的腳步聲嗒嗒靠近，還有溫柔親密的笑語飄動着，凝滯許久的空氣被甜蜜柔軟的言語蕩起漣漪，他們煮飯、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打鬧說笑，他們分享、聆聽彼此一天中的大小事，她幫他的衣櫃添上更多顏色，幫他買新的運動球鞋，在陽台上佈置一屋子的綠意盎然，柔軟的粉色與紫色的花朵，在冬季裡不合時宜地燦爛綻放，像是戀人的肆無忌憚。

從那天起，她靜靜地離開他的床，那裡再也沒有容得下她的空間了。 內心的寒意使她麻木，使她忘卻肉體的寒冷，她日夜蝸居在沙發的角落，或棲在陽台上從白日直到夜晚低垂，看落雨，看風起，看那初來乍到的鮮花如何從豐美到破敗，她豎起耳朵聽著輕柔的雨聲一整夜地下着，看著那撲朔撲朔的斗大雨滴打著盆栽的葉子，噴濺一地破碎的水花，她想著這場雨會一直下著、下著，夜晚城市變成了一條河。她想著，忽然他走到陽台站在身後，輕柔地拍拍她的背，細心的搓揉她冰涼的耳朵，一如往常，她柔順地閉上眼，讓他盡情撫摸。

「最近很無精打采啊，你是不是生病了呢？」他問。

她轉向他低低嗚嗚訴說委屈，他卻搖搖頭什麼也不懂。 她從來不能讓他真正明白她的想法，無法痛快大笑或流淚，光陰如水，她所能給予的只有陪伴，以及永不背離的承諾。雨水在空中靜靜墜落，噴濺在她所在的地面，她柔軟的腳掌與臉龐，一滴輕盈的水珠落在鬍鬚上，重量幾乎壓彎了尾端，像一滴晶瑩的淚水。

題目：貓咪的鬍鬚（輕到重）

鉻鐵城市

藍雨楨

公元2070年1月3號   

今天十點鐘，一如往常的搭乘核列車上班。 

天色才漸漸亮起，我坐在熟悉的靠窗坐位，從佈滿灰塵、狹小的圓狀車窗望出去，想像陽光正奮力穿透厚重的塵埃顆粒射向地面，遠處的天空折射出一小片詭異的紫綠色雲層。地面層只有非常薄弱的自然光線，其他都是路燈的強烈照映，穿過凝滯的空氣，穿過空氣中的塵暴粒子，遠處是沈重的、灰色的大片迷濛，整個城市蔓延著一種死氣沈沈的感覺，街道空無一人。

幾年前，聯合政府將第二次大爆炸後剩餘的污染屋都剷空了，只剩下大量能隔離放射污染的鉻鐵大廈，通常作為政府或企業辦公租用，這些鉻鐵大廈單調矗立在地景上，一棟連著一棟，沒有窗，沒有任何光線會從裡面透出，像是一座巨大的監牢。在大廈之外稍小型的大樓，則是我們俗稱「鐵牢」，所有人夢寐以求的地面集合式住房。

每次我望著窗外，越努力地去回想以前的藍色天空，就越徒勞無功，我怎麼都想不起來天空的樣子，真實的藍色到底是怎麼樣的顏色？我的眼前只剩下灰色，我是不是連天空的記憶都失去了？

公元2070年2月15號  

今天在午餐時，我和同事聊天，我開玩笑地說這班核列車就是我生命的縮影。

每天，從地下公屋搭電梯到地面層， 走進通往核列車的閘道，等待紅燈亮起，眼前的虛擬螢幕自動浮現「公司到了」，又一次亮起，「公司到了」，再一次「公司到了」。我在同一台列車上來來回回，同樣的訊息，同樣的目的地，有時候我甚至會在夢裡見到這個訊息，我覺得這真是悲慘至極。

她點點頭同意。但是她補充，好歹你住的近，她每天要花上三個小時搭車到公司，雖然核列車速度可比衝鋒火箭炮，但是她實在住的太太太遠了，她苦笑著，當初家裡運氣有夠背，抽籤只抽到離市中心最遠的區域。但是至少你的公寓比較大啦，我安慰她，我的公寓比只能走個兩步就撞牆啦。不過我們兩人一致同意的是，比起在絕望的地底公寓，被公用暖氣和人工燈光給弄到發瘋，不如搭車到地面庸庸碌碌，活的比較像個人。

公元2070年2月22 號  

今天去醫院看媽媽，媽媽年紀很大了，132歲，聽說一百年前的人們大概只能活到一半的年紀。我帶了一點進口水果和新鮮食物，這些艷麗嬌小的果子，從遠方的專門農場跨越一整個大洋，乘著核能空運機抵達我的住處，不過三五顆巴掌大的基因改良果實，竟然幾乎花掉我三分之一的月薪，但是媽媽很高興，媽媽很高興就好了。我陪她說話，餵她吃水果，這些果子雖然經過冷凍，解凍後有些乾癟，但是不影響它生氣蓬勃的樣子，整間純白色的病房都因為這幾棵來自熱帶的鮮艷果實顯得充滿朝氣，它們是這裡最有生命力的東西。

媽媽說想看看花，這是我花再多錢都買不到的東西。我只有很小的時候，親眼看過真正的花，讀中學的時候，第二次大爆炸發生，之後，所有人都移居到聯合政府蓋的地底公社裡，花了十年的時間，政府才清理完地面層所有的輻射汙染與輻射塵，但是，這個世界已經永遠失去了花朵。

公元2070年3月7號

車上的人，每個人都專注在自己的虛擬螢幕裡，有人專心看書，有人念念有詞，有人在空中畫舞手勢著，有人正在開網路會議，有人只是眼神空洞望著眼前，所有人都在等待自己的目的地，車子裡靜悄悄，只剩下高速摩擦空氣發出的咻咻聲響，但是，我們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嗎？

公元2070年6月22號  

許久沒寫日記了。

今天好累。下班和Ｋ一起去看電影，每次電影結局越是開心，我就覺得對比現實越是殘酷。Ｋ說我總是往壞處想，整個人像是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我說我看不出來大家能保持正常的理由。

今天，他跟我第三次求婚了。

公元2070年11月19 號  

K不知道第幾次問起我要不要考慮搬進鉻鐵公寓，我拒絕了。雖然以我們兩人的薪水應該是負擔得起貸款，我知道K想回到地面上，有些季節光夠強，若剛好遇上某幾天塵雲減弱，可以有機會看見一點陽光，K說他願意以一切代價換取那樣的生活。我說我不想冒著這麼大的風險，我知道，鉻鐵大樓沒有大家想像中那麼安全，至少沒有安全到可以完全隔離放射線污染。「鉻鐵」這種改良過的精密金屬，是本世紀最熱門的關鍵字，因為它的發明，聯合政府才能在大爆炸後，能在地面層上蓋起一棟又一棟超大型鉻鐵大廈，疏散了地底高度密集的居住用地，鉻鐵同時結合核動能力，發展出更高速的運輸方式，此外還應用在許多武器以及精密儀器的製造上。

可以說「鉻鐵」拯救了人類，但該死的是它的動力仍必須依賴核能，有核能，就有控制核能的鉻鐵，有鉻鐵，就有提供動力的核能， 兩者結合為密不可分的同盟，是它讓第一次大爆炸後原本被捨棄的核能重新啓動，繼續進化、改造，導致更摧毀性的第二次大爆炸，也是因為它的技術發展成熟，才讓第二次大爆炸後的人類得以生存。

我們因此永遠，永遠擺脫不了恐懼，我告訴K，我寧可活在地底，也不要活在恐懼中。我每個禮拜去看媽媽就覺得很害怕，她很堅強，我不一樣，我沒有勇氣像她那樣活著。

公元2070年12月31號   02:44pm

我喜歡看著列車高速前進，撞開在空氣中灰塵粒子，看那些灰塵在空中光速似的旋轉，飄舞，像是一個美麗的渦流，我總是會一直看一直看，看到失了神。

公元2071年1月25號  

今天下午，媽媽告訴我她累了。但是她捨不得我，她說她希望還有機會回到地面，他也希望我和Ｋ結婚，風光地搬進地面公寓，然後接她去住，過一陣子如果病情惡化到無法控制，她會簽下同意書。然後，我偷偷地想，媽媽就可以回到她以前出生的世界，那裡有鮮花，有吃不完的新鮮食物和水果，人們住在陽光燦爛的地面層上，可以眺望群山。

公元2071年8月18號  

我們即將搬到地面層的鉻鐵公寓，Ｋ和我貸了款，決定回去尋找陽光。晚上，我去探望媽媽，媽媽平靜地點點頭，她決定離開醫院，跟我們一起搬回地面，儘管那意味著，她必須放棄醫院的公共補助，無法再得到完善的醫療照顧。 

如今，她的生命力幾乎全靠著藥物維持著，沒有痛苦，沒有腐敗， 她的身體與意識越來越薄弱，像是一張磨得幾乎要透了的紙片，輕飄飄的，失去了重力，藥物讓她的意識延續，讓情緒平靜無波， 她幾乎失去了時間感，有時候我猜她或許失去了哀傷的能力。或許，這是她可以如此度過漫長歲月的原因，也或許是同一個原因，使她選擇離開。有時候，活著比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氣。

公元2071年8月19號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終於搬進了鐵灰色的鉻鐵大廈，Ｋ笑著，媽媽笑著，我好久沒有看見媽媽笑了，我們三人開開心心，手牽手，歡天喜地住進這座巨大的牢籠。忽然，遠方一陣劇烈的爆炸聲轟隆隆響起，我眼前一片黑，只覺得靈魂抽離了身體，飄到高高的半空中俯瞰這個鐵之城市，數以萬計的靈魂和我一樣飛離身體，整個地表的鉻鐵大廈如紙牌一般輕薄地搖晃，被看不見巨浪輕輕吹起，像落葉，像粉塵，在混亂的空中飛舞，化為灰燼。整個世界再次經歷了大震盪，一股看不見的力量主宰著世界，它靜靜地將地表上一切有重量的生命捲起，消逝在世界的盡頭。

原題：鋼鐵（重到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