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懸樑(繩子)

 

細長的繩套如盤旋的毒蛇纏繞在良秀的脖頸,粗糙的表面摩擦著良秀的脖子猶如蜈蚣多隻細足摩挲繞爬,繩套繫著長長的繩索筆直向上套著房梁,在樑柱上面有一打好的死結,繩的表面可以看到無數的一圈圈更細的棉麻纖維,像是纏繞的小小血管,纖維彷彿有生命似的隨著良秀的呼吸在起伏,再把纖維往細裡看,還有無限更加細小的纖維彼此緊緊聚合,良秀秉著畫家的敏銳觀察能發現某些細小纖維有磨損,而磨損的棉麻透出了內部的纖維組織而呈現了淺白色,又還有些地方顯然沾染了污漬,因為浸透的程度不一,浮現了從淺咖啡到深褐色的點點圖案,有幾絲纖毛脫離了整齊的隊伍,而細絲的根部卻仍緊緊與整條繩索相連,探出了頭的細絲,隨意在空氣中晃動,良秀暮然想起鳴瀨川河邊下著細雨時,拿著傘隨意扎了髮髻就出門的女人頭上的髮絲,偏僻的農村、濕漉漉的石板路還有遠方妻子模糊的身影。

 

良秀將天罰的繩套勒緊自己的脖子,最後一眼望向木製窗戶外森森然的庭院樹林,黑暗的天色將樹林化為一張陰沈模糊的臉,又彷彿是女兒受燃燒時痛苦而猙獰的表情,此刻,良秀即將服從命運的安排,似在心中燃起了人性的烈火,因為堅決而感到放鬆,他隨意的踢倒了腳下的木凳,聽到硬物與地面相撞的聲音同時,他體驗到整個生命的重量瞬間緊緊勒在脆弱細薄如絲的脖頸,來自生命的本能使得他手腳奮力的朝四處伸出,試圖抓取任何物體,卻只將觸摸到虛無的空氣,良秀感到內在生命的能量正在被窒息,在吐出最後一口氣時,朦朧之中,良秀看到了那隻猴,那隻跳進烈火與女兒一起被燃燒殆盡的猴,良秀僅存的一絲意識與猴的靈魂兩者融合歸於一體,慢慢墮入另一個空間。

 

二、地獄路(長河)

 

再一睜眼,良秀看見一條崎嶇不平的路,泛著昏黃的霧氣,路的兩旁隱隱約約有樹影搖動,並透出幽暗晦澀的風鈴聲,而前方被冷霧遮擋的視線之後,似有一湍急的河流,良秀能聽到急流泛起的汩汩聲,也感到冷冽霧裡異常濕潤的氣息。

 

此時的良秀感到軀殼和意識都十分虛弱,腳步蹣跚,那本該垮掉崩解的靈魂最後一刻似乎被猿猴的力量支撐起而重生在這地獄之路上,良秀乾枯的軀殼渴望河水的浸潤,在穿過霧濛濛的樹林之後,聽聞水聲更劇烈,奔湧的長河在撥開濃霧之後躍然出現在眼前,霧氣則變成一絲絲的形狀纏繞在河岸詭譎樣貌的藤蔓,增添了悽豔的色彩,水是從遙遠而烏漆墨黑的山巒順流下,出水的峽口則透出一點光亮,彷彿是曾經的人世間,水流湍急卻幽暗,沈默陰沈的暗流只有在衝擊岸邊岩石時才會瞬間發出聲響,長河的水深邃卻不混濁,良秀細目端詳,發現深不見底的河水裡,迅速流過許多人和動物的屍骨及皮囊,還有廢棄的燈籠、酒瓶和彩紙,都是從繁華世間所沖刷下來的殘餘物,將通往最後的命運之門,就如自己一般,良秀看見自己的模糊的倒影和一輪鮮紅水淋淋的圓月,映射在水面,顯得格外森冷。

 

良秀發現近處的周圍有許多如他一般重生的死物,都順著河流方向默默地前行,走向地獄的深處,瘦小的嬰孩、乾癟的老人,斷了腿的驢子,如牛般大的老鼠,那斷腿的驢氣力放盡,發出混濁的悲鳴後倒下,流出內部濃稠的一抹暗紅,轉眼化為塵土和一縷青煙,良秀感到這頭驢的靈魂因為失去了生命最後的一點執著而在地獄之路消散了,然而自己卻因為那隻猿猴在死時喚起了自己原始對生命的眷戀,就也還保有一絲執著,良秀感覺崩解的原子慢慢重新聚合,而老驢倒下的畫面和那一抹暗紅的血的印象,給了良秀作為一名畫師以往不曾有過的體會,他感到自己不再執拗於單一畫面的精細,取而代之的是在腦海裡浮現了生命和物體在時間跨度中的變化,良秀在心中看見了一幅時間的畫卷,出生、成長、年邁到死去,對繪畫的渴望重燃了好奇心,使良秀想要走向地獄的終點一探究竟,他邁開腳步,隨著長河水流的方向,進入更深處

 

順著長河而下,鮮紅的血月映射在河面與之並進,偶爾良秀會回望遠方雲霧繚繞的高聳山谷,望向河流更早的發端和峽口的光亮,想像那些重生的人們、驢子和牛般大的老鼠來到地獄路之前,在凡間是什麼狀態?

 

他腦海裡不自主湧現出那些靈魂的一生,回憶起了自己曾經錯過的,凡間的事情,他想起在江戶外遙遠的貧脊農村裡,有嬰兒營養不良早夭,也有長稍大的孩子在河邊追蜻蜓掉入河中被水草纏住了腿,死時臉是青紫的,也還有那剛成年的少男少女,在成年禮上穿著袖振和服慶祝,整個村子夜裡卻被土匪洗劫了沒留活口,而鄰村上山落草的男兒搶到了糧食和珠寶卻被同伴從後背一刀刺死,更有那嬰孩生在了城下町,長大之後在江戶城裡的商街上接掌父親的炊餅店,由於跟王爺長的相似就被安排扮演了替身,喝水時被刺客下了毒,而王爺臨老時由於戀棧權位被年輕妃子與皇子施計在浴盆裡溺斃而亡。再看那驢子,小驢蹄子出生在富農家,母親生下牠時就死了,牠吃高粱和麥穗長大,格外壯碩如一匹駿馬,在村裡得意風光了好一陣子,後來被郡司看中拿來當坐騎遊玩取樂,一日在爬石頭坡時,跌倒傷了蹄子也傷了郡司,夜裡就給宰了眾人分食之。而那牛般大的老鼠本是生來瘦小,一窩鼠生下來就屬他最瘦小,搶奶總是喝不到,一輩子就只喝過一口,想得要命,卻只能舔舐地上殘渣,母老鼠被一窩子嗣吸乾而亡之後,這小老鼠自己覓食,剛巧碰著王府奶媽上小酒館打酒,聞著奶味一路跟回了王府,竟鑽進了糧倉,這半輩子的餓鬼饞鬼碰上滿庫子大米,吃到想停都停不下來,硬是憑意志力吃撐到如小牛般的肚子才暴斃而亡。

 

在重燃繪畫的火苗之下,良秀的步伐越見沈穩,河水滲出的沿岸有一叢新生的蘆葦,緣毛抵抗著從河面吹來的冷風,在幽幽急流的河邊、巨大暗紅圓月下,開出有著韌性枝條的白色蘆葦花,他折下一枝蘆葦花握在手裡,就像重新拿回畫筆一般,他在腦裡作畫,手握著蘆葦草,一邊前行一邊在虛空中比畫,一幅幅畫卷在腦海裡展開,他不再執著於畫紙,只要將所有影像在腦海重現便足夠了,蜿蜒的長河、花草的生長、各種動物及人們的故事。偶爾他會陷入癲狂,站著不動手比劃不停,但是遠方傳來的風鈴聲,會提醒他得繼續前行,但是河一眼望不到邊,彎彎曲曲沒有盡頭,周圍重生的靈魂一個個倒下,化為塵煙,卻都被良秀印在腦海裡永不抹滅,但就在疲憊不堪而忘卻時間的剎那,路到終點了。

 

三、時間的盡頭(黑洞)

 

其實我就是那隻猴,也就是這個故事的講述者,我與良秀的羈絆始於我對其女之愛,他靈魂裡對女兒壓抑的情感使得我們靈魂彼此有了親和性,所以當我為了救恩人縱身躍進火場而被烈火燃燒成灰之後,我的靈魂徘徊在良秀身邊,在他完成地獄變的屏風時,漂浮在一旁的我也感到我猴的靈魂被莊嚴的昇華了,然而,眼睜睜看著女兒被燒死的惡魘喚起了良秀人性的自覺也吞沒了他剩餘的生命,在其結束生命的同時,我們的靈魂短暫的融合了,我身為一隻猴,只能賦予他野性的能量,而在地獄的路上,思考能力有限的我只能讓他做決定並靜靜體察他的內心。

 

此刻良秀終於走到了地獄的盡頭,原以為會看到傳說般的赤城大明神、八岐大蛇或是阿修羅與地獄犬,亦或是有來自中國的閻羅殿審判他的一生,但眼前路走到了盡頭,再往前是一整片廣闊的空間,沒有土地支撐,沒有平時習慣的重力,他發現雙腳開始離地浮起,長河將水全部灑向無垠的空間並漂浮著,在近處延伸為長長的星河,飄散到更遠處則散開成為粒粒分明閃亮的星宿,圓月掛在天邊,在廣闊的空間中顯得格外渺小,而更遙遠處有一巨大的黑洞,周圍的空間都是彎曲變形的,光暈形塑在黑洞周圍,匯集在兩旁區域的光,密度極高而刺眼明亮,而彎曲在黑洞圓周的光圈則顯得格外奇異,良秀平時倚仗的視覺印象不敷使用,直線前行的光彎曲為環狀的橢圓,連帶著所有的影像都被扭曲成黑洞圓形的邊緣,黑洞內部吸引所有靠近的光、空間和時間,良秀強烈感覺到那是所有一切的盡頭,也可能是一切的開端,此時我感到與良秀分離了,因為我仍然眷戀著凡間的事物,鮮甜的水果、與同伴互相理毛的親密、與母猴交配的幸福,我想回去享受身為猴或是身為生命的快樂,而良秀畢竟與我不同,他又將繼續追求那些終極的事物,我看見他向前一蹬飄向那黑洞,而我選擇留在原地,我看著他受黑洞的引力影響被吸往深處,起先他飛行的速度很快,爾後卻漸漸停下來了,但我感覺良秀並沒有真的變慢,我猜變慢的可能是他相對於我的時間,是在黑洞異於尋常的引力下所造成的周圍時間的停滯,我看到良秀拿起蘆葦草在虛空中素描,他的動作越來越慢,整個身軀因為進入那奇異的空間而漸漸彎曲成弧形,最後定格在黑洞邊緣靜止不動了。對他來說就僅僅是如常作畫,但對我來說那一刻即是永恆,我轉身回到凡間並歷經了好幾次投胎,又當了幾次猴,也做了幾輩子人,卻仍然抱有那一刻的記憶,在好多年之後,凡間的人們做到了不必經過生死就能前往星河的技術,我希望將來有某一時刻,能從凡間睜眼看到,遙遠記憶裡,某個在黑洞邊緣作畫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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