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完全漆黑,有種身處孤寂太空的感覺。如同拼命朝遠方的星體移動,它們卻永遠看起來是一樣大小,好像自己未曾移動一絲一毫。不過我的身體確實碰觸著四周,緩慢且穩定地朝一個方向輕輕被拉著。大概還要好一段時間什麼都看不到,我卻與自己的殘留鬼影展開追逐,攫獲瞬間只有一抹病態的綠色光暈。
在有光的地方,我也跟這個通道一般的暗,有時看起來是紫色,有時綠色。球狀的身軀,佈滿草般質地、粗短且柔韌的突觸。我們常被誤會成某種海膽,但是我們大概更接近栗子果實和百香果花之間的存在吧。我們可以吸收陽光,也可以從塵土跟水氣中獲得的養分。事實上,我們身體內外都是由同樣的突觸盤根錯節交織在一起,就像腦一樣。我們沒有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全靠這些可以隨意變化的突觸去感覺,也靠它們能自在移動、放大縮小、變換形狀。我們能變得更輕盈,並且讓空氣充滿身體,如蒲公英種子般地隨著風旅行。只是我們不再這麼做了,因為空氣不再適合。
我們與生存的大地有深厚的關係。我們是動植物間的橋樑,也是探索者。在無盡的日月中,散播種子、在老鷹耳裡聽它歌唱、乘著海龜背上的藤壺深入海底。我們到過天空中空氣極為稀薄的地方,與星星們在一起。那裡很美,只是很冷,生存很辛苦,而且我們的朋友都在這邊。我們有文字,用黴菌記載存放在樹木的根部。其中之一正是我的目的地。曾遭受毀滅性的傷害,這棵十分古老的巨樹再也長不出葉子了。但它還活著,並且被四周新生的森林所守護著。我從已經死亡的輸送管道下降途中,仍可以聽到它斷斷續續的呼吸聲與允水聲。
潺潺流水聲逐漸清晰,而我開始被藍綠色的溫暖螢光包圍。這是我熟悉的光芒,是黴菌的細細低語。聽到的是流過的地下小河,我已抵達樹的底端。我的觸手向前伸出更細小的觸手,直到可以碰觸發光的黴菌而不至於傷害到他們。我聆聽他們的指引,沿著土壤與根部的間隙,走向中心那最古老的紀錄。這些黴菌的聲音不一樣,暗淡的紫色跟綠色交錯,發出近似鐵灰色的脈動。是我們書寫過的痕跡。我再次觸摸傾聽。
他們看不見、碰不著我們
我們對他們也無法有任何直接的接觸或影響
…
他們總是自我毀滅,卻也要將看得見、看不見的一切陪葬
…
...
我們充分掌握了他們的語言和知識
有些是我們的創造,植入他們的思想裡,以完成我們的目的
...
我們四處顯現我們的幻影,把自己塑造成可以擺脫生老病死的「萬靈藥」
為了生存,我們要他們反過來捕捉我們
…
各種虛假的報導、四處張貼樹立的標語
讓他們相信這即將實現、一觸可及,只要更強壯、更聰明
我們耳語:不斷進步、不斷改造,科技便是解答
我們私語:拋開所剩無幾的人性,萬靈藥就在那兒等你
你們將會變得像我們,你們會變成我們
當你們不再是人,我們得以生存
幾滴液珠沿著接觸的地方從我的身軀流下,在字裡行間擴散開來。黴菌被悶住的聲響,微弱光芒瞬時一閃一滅好像將熄的火燄搖曳抗議著。我輕輕將那幾片小小的湖泊盛起,讓它們恢復原來的輕聲吟唱。盛起的湖泊在收起的觸手上合而為一,我在裡頭看著黝黑的自己。
本來,他們應當開始將自己傳送進黑盒子。儘管我們奮力旁敲側擊,但是進展並不如預期。他們容易分心又笨拙,無知卻又自大。他們仍不停地消耗,不留任何復原的餘地。除了天空籠罩一層不健康的色彩,毒素和污染四散漫延,家園被垃圾填滿取代。看著朋友們一個個消失——永遠的消失了——我擔憂剩下多少時間將輪到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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