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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會有奇蹟,畢竟我跟那位小姐求救了。

我的房間在進門後的右邊,門是左右堆拉的那種,一張單人床幾乎佔滿整個地方,燈是隨便用一條電線拉進來,掛一顆很容易發燙的燈泡,牆上高高的地方有一層木板讓我放東西,這個家平常用不到的棉被和衣服包在幾個大紙箱裡,變成了我的桌子。

先生又半夜喝酒醉,吐的到處都是,房門外傳來太太的叫罵——我趕快去客廳幫忙清理。五點起床,幫阿嬤準備鼻餵管、煮一碗要灌進去的稀稀的粥;妹妹六點半要吃飯,這個妹妹才讀四年級就長得好高了。妹妹不愛乾淨,床底下、衣服口袋裡都是用過的衛生紙,她很容易生氣、而且不禮貌,常常對我大聲、擺臉色。妹妹要我幫她綁頭髮,我每次都認真,想像自己是在幫我女兒編辮子。「很痛誒!醜死了!不要惹我生氣喔,小心我把你趕出去!」妹妹大聲吼我,然後拿起書包撞了我一下。

「阿芳,動作快一點!快點!沒路用!」罐頭工廠的老闆每天都罵人,工廠很小,有十四個女生和我一樣是來台灣賺錢的,其他台灣做工的不會跟我們一起,他們在塑膠窗戶另一邊,跟機器一起做罐頭;每次有穿西裝的來,也都是去檢查他們;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發現我們這一邊,十幾個人擠在一堆,幾乎不能走動,坐在小塑膠椅上的腳也不能伸直,保麗龍箱裡面是聞起來讓人想吐的肉或魚,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我們的工作是要把肉分類進不同的大桶子。有一次看到整箱裡都是蛆,我直接吐在地板上。跟老闆講,他叫我把蛆刮掉後,一樣丟進大桶子,真不知道這些罐頭要給誰吃。

阿嬤是不能動的那一種,每隔兩個小時就要去幫她翻身;也要注意阿嬤有沒有上廁所,幸好阿嬤的大小便比嬰兒的還乾淨。每次照顧阿嬤都假裝自己在照顧做工時墜樓癱瘓的爸爸,那讓我好過很多。阿嬤的眼睛常常盯著我看,我也就一直看著她,眼淚拼命掉。昨天只有睡一個小時,餵完阿嬤中餐,不小心就在床邊睡著了。有人開始大力捏我手臂、猛打我的頭,我嚇醒了!是太太。她氣到尖叫,腰被她一踢,我倒在旁邊,太太開始不斷踹我,我急得一直哭,拼命在地上點著頭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太太除了喘氣聲外,就只是兇狠的咬牙瞪著我,用力踩我,她拿起水杯往我的頭砸下,然後離開阿嬤房間、大力地關上門。我喘著氣、害怕地看著阿嬤,她依舊用空空的眼睛看著我。

禮拜日晚上,我打電話回家。這是安置中心幫我跟先生談的條件,一週要借我一次手機。女兒接起電話後,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叫她一定要勇敢、好好長大。女兒說:「不要這個,她每次都在哭」就把電話丟在旁邊,老公接起來,催我趕快寄錢回家。太太要家裡很乾淨,每天都要我大掃除。最近整理要洗的衣服時,都會發現先生的褲子口袋有好多錢,好幾張鈔票、一堆銅板;心裡很羨慕他有這麼多錢可以亂塞,隨便一塊銅板都能給我的孩子吃飯。我找了一個玻璃罐,把這些錢放進去,等太太回來後交給她。昨天太太說:「少了一百一十七」,便開始死命地捏我。

一個月前的半夜,阿公跟先生一起喝得醉醺醺來這個家,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公。阿公一直靠近我,對我毛手毛腳;我躲回房間裡、用紙箱堆在門口,睜著眼不敢睡著。突然,有人把我房間門推開,他跌在紙箱上,可能因為生氣,所以力氣更大,雙手一直揮,要把我找到,他拿東西塞住我的嘴,他就這樣趴在我身上,沒有人發現。

常常覺得自己是被放在裡倉庫的雜物,嗯,我的房間其實是他們家原本的倉庫吧。想起之前睡覺的地方是大通舖,只有一個小窗戶,連電風扇都沒有,夏天的時候簡直要被人活活悶死。每天所有人分半小時洗澡,我們就輪流或是隨便沖一沖,所以整個房間都很臭。其實心裏很害怕,但我絕對不能被趕走,一定要賺錢回家。因為還有其他人一起所以安慰自己大家都是這樣,只能一直禱告。大概過了兩年半,工廠突然倒閉了,聽說是老闆出事要被抓去關。

我們被人帶去安置中心,終於和家人通到電話,電話一接起來,媽媽和老公就哭了,他們以為我死掉了;跟女兒講電話,但她聽不懂。待在這裡很快樂,可是沒有工作就沒有錢。社工問我有沒有想要回家,我說:「想,但還不可以。」終於輪到我了,社工幫我找到一份看護工作,我好高興!因為那才是我本來要做的。離開的那天,還讓我抽禮物,我抽到一個小小的音樂盒,音樂很好聽很安慰人,他們說叫做〈Close to you〉,大家都給我擁抱。踏出門外,彷彿又聞到那間工廠的味道,噁心了一下。吸了一口氣,我開心地上了他們安排的小巴士。

除了派我出去買東西或是倒垃圾,我是不被允許出門的,我沒有大門的鑰匙。阿公的事情一直讓我作惡夢,趁只有我跟阿嬤在家,我用家裡電話播給仲介跟她說這件事情,她叫我不要亂講,阿公不會喜歡我,因為我沒有那麼漂亮——他又來了,做一樣的事情。

倒垃圾的時候,都會遇到一位小姐,她看起來人很好也很有錢。我鼓起勇氣寫了一張紙條塞給她,她驚恐地看著我的臉,我也看著她,但我不好意思,因為整張臉常被打,一定歪斜的很噁心。跟她點了點頭,就往回跑,我知道太太都有在計時,有幾次走比較慢,一進門,她就要我跪在地上吃飯。

今天下午,阿公又來了,我鬆了一口氣,因為太太在家。他們聊天、吃水果,但我知道阿公一直在看我,我的胃都要翻出去了,肚子很痛,下面也很痛。「我要去洗頭。」太太出門了。

下午五點,我吞著眼淚幫阿嬤翻身拍背,餵了保健乳,跟她說:「對不起,我要走了。不要擔心,六點半就有人回來了。」我鼓起勇氣要開門,其實關門才是最可怕的,因為我可能會被趕回家鄉,再也不能來賺錢。「算了吧」我對自己說。

 

我很緊張,也很興奮,全身一直抖,抓著後背包的帶子,腳步快到自己都跟不上,下腹部很痠很想尿尿,我應該跑起來了應該是跑起來了。我沒有在這個時間到馬路上過,天準備要黑,路上的車子開始亮起燈、跑得很快,天空在飄雨,其實我不知道要怎麼到台北車站,但我知道到那邊就會沒事了。路燈開始亮,路上的喇叭聲弄的我很緊張,亂七八糟的燈讓我很想吐。

我看到了那位小姐,她在馬路對面,我想跑過去跟她說叫她不要擔心,我要走了!我開始笑,忍不住地笑,她看到我了她看到我了,我跟她揮手大力地揮手,不知道為什麼我又跑起來了,一台公車掠過我,我眼睛快速地找她,她撐傘往另一邊馬路走,突然有一道很強的光從左邊照過來,我向上飛起來了,我張著嘴呼吸,眼睛也睜著好大全身都飄起來的感覺,我感覺自己可以摸到大樓上閃著紅光的十字架,然後我聽見音樂盒的聲音,一點點而已,怪怪的旋律,突然之間我聽見它很完整地在播放,就像每天晚上偷偷把它轉開靠在耳邊聽一樣地清楚,我把身體撐到最大、用力地想用手去抓那隻十字架,它看起來好大好亮,我根本不想閉起眼睛,就怕錯過它。爸爸曾經跟我說我出生的那年,基督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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