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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薪水袋() 黑暗() 薪水袋()    黑暗()

  張開眼很久了,整夜沒睡。睡著了見得到世界,醒著反而什麼影像都沒有,一片黑暗,他是個瞎子。但他習慣眼前的幽暗,夢裡的世界太瑰麗,太奢侈了,現實裡不容他沉醉在夢裡,他正為定期要付出的金錢傷腦筋。

  兒子的學費,他最傷腦筋的是這件事。他有一間按摩店,雖然不大,但是按摩的功夫很不錯,這裡附近的上班族固定會來找他,所賺得的財富,供兒子與自己兩人基本花費是足夠的,卻也沒有能力再做多餘的支出。這個月生意很少,兒子補習的費用不足,就差那麼幾千塊,他又不喜歡開口跟人借錢,他寧可別人欠他,也不讓自己欠別人,從十歲那年他就知道這個道理,老天爺莫名其妙地讓他患了奇怪的眼翳,漸漸地看不見了,這比直接奪走視力還殘忍,他體會到一絲一絲失去的感覺,就像時光會不停流逝,流逝終點等待他的是無盡的黑。但是他沒有被打敗,只要把黑暗的時間在這輩子都用完,下輩子老天爺該回報他最清楚的光明,他這樣想心裡才會平衡,生活才會還讓他還聽得到孩子回家叫他的聲音,還能在半夜摸索著牆壁到他房間,拉起厚重的棉被替他蓋好,想到此處已經很幸福了。他想孩子等會放學回來,好好跟他說明白,今後就不要再去補習了;自己多辛苦一點做就好,只要兒子肯努力認真一點,也未必要補習,還可省下來讓他上大學用,在黑暗中盲眼轉了轉,想著想著,心才逐漸踏實。

  準備開店了,他從房間走出來,一隻手伸直,碰到牆壁則轉個彎,直走就到了大門正中間,蹲下,順手摸到鐵門把環,往上拉起,陽光射進漆黑的屋子,瞬間瞎子所處的空間有了生氣,他眼皮感到溫熱,眼前一片黑暗變成暗紅,他轉過身走兩步,坐下,一張凳子就等在那裏迎接他的臀部,左手往地下一探,拉過來一個箱子,右手一擺拖過來一張茶几,雙手從茶几上找到保溫瓶,選轉開蓋子,一股溫暖潮濕的熱氣薰濕了他的鬍子,聞聞這股味道,是烏龍茶。箱子中放著待做的手工藝品,左手拿起一把塑膠片,像數鈔票一樣露出側邊的斜面,右手撥過去一數,便知有多,拿起三個塑膠片丟回箱子裡,這樣一疊剛好十個,擺在茶几上,開始折起塑膠片了。凳子、茶几附近這塊區域,是他與兒子的默契,兒子不會改變這邊的擺飾,如果看到按摩的客人踢到,兒子會擺回同樣的位置,分毫不差,然後每天早上替爸爸泡一杯茶,放在茶几右上角,這才出門上學。

 他就一直坐在凳子上,其間起來上過兩次廁所,來了一位客人之外,其餘時間他都在凳子上做手工藝,渴了喝茶,直到最後一口茶快喝完,剛好中午。

 一陣腳步聲慢慢靠近。經過的腳步聲很多,但是他特別留意這一個人的聲音,腳步聲中穿插著鐵器互撞叮叮咚咚的聲音,他站起來,走向替客人按摩的沙發旁邊,轉過身,摸到櫃子,找到把手,打開,拿出一條毛巾,轉回身,叮叮咚咚聲已到了門口,那人喘氣聲卻已先到了瞎子耳裡。然後那人喊著『吃飯拉!』。他也正好將毛巾扔向門口,朝著那人的臉飛去,那人嚇了一跳,閃了一下頭,右手橫過胸前接下毛巾,大致擦拭了臉上與臂膀的汗水,再將毛巾披在肩上。他『來吃飯拉!』的喊著。那人是一個建築工人。

  瞎子說『又有多的便當阿!』

 『你吃不吃阿,不吃我帶回去餵狗。』工人大聲的說著。

  瞎子擠了一下眼睛,接過便當。『伯母的病情怎麼樣了!你也找時間帶我去醫院,看不見好歹能聽聽她的聲音。』

  『聽啥?人躺在病床上都不會講話了。你兒子顧阿好卡要緊。快吃飯吧。么死。』工人不耐煩的說。

  瞎子臉上的嘴巴、鼻子扭動,瞎眼緊皺。『至少,給我摸摸她的手,唉!讓我替她講一個故事,她以前最愛聽我講故事。』

  工人凝視著瞎子,眼眶有點模糊,工人雙手埋住臉龐,搓了搓臉,『好啦好啦,改天帶你去。先吃飯拉!』聲音依然大得讓瞎子擠了一下眼睛。

 吃完飯,工人又替瞎子泡了一杯茶,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地上,對瞎子說,        『今天還有一件事』。工人從口袋裡拿出一個薪水袋,左手拉起瞎子的右手,將薪水袋交到瞎子手裡。『你聽我講

『這是啥。我不要你的錢喔。』瞎子搶著說道。

『這不是我的錢,是我老母的錢。她交代,拿給你。』

『伯母給我錢衝啥?她又沒欠我,是我欠她。』

『我也不知道,她說以前卡早欠過你豆桑,差不多是十萬,本來想替你省著,等阿文娶老婆再給你用,現在怕等不到,先給你三萬,剩下的分四個月攏總還你。』

『伯母這樣做是衝啥拉?以前的代誌,她是欠豆桑不是欠我,我日子卡吃緊,不過還過得去,阿文緊乖,補習完,還去打工。』

『她就是顧念到阿文,要你好好給他讀書,麥擱打工,有啥要補的,補一補,麥追人不到!麥像我,做工人是沒出頭的一天喔。』

瞎子正要講話,工人把他打斷,

『你若是再念欠我阿母,就收了,好好將阿文栽培好,我阿母雖然沒辦法講話啊,但我知道她最在意的就是這件事情,麥為難她,你就沒欠她什麼了。我回去嘛好交代。』

瞎子沉默。工人又將薪水袋從瞎子手中拿回來。『我替你拿去裡面收好』。走向房間。留瞎子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那裏。

  不一會工人走出來。『錢我放在床頭櫃子的第三層。我來走了。』說著放下毛巾,走向門口。

  瞎子抬頭,向著門口。『找一天,帶我去看看伯母吧!』。

  工人不回答,看著瞎子,過了一會時間才說『再找時間。我走了』。走出門外幾步,又回過頭對著瞎子說。『阿文是個將才,是讀書的料,做他阿叔,我緊荒喜。錢的代誌,不要跟我老婆講。』說完跑過馬路,叮叮咚咚聲消失在轉角處。

  瞎子轉回身,拿起塑膠片打拼;想起小時候被伯母拿藤條打屁股、在夜裡偎著伯母說西遊記直到說累了睡著;睡著有時候會做惡夢的……伯母坐火車來,他在火車站望著鐵軌的盡頭,火車進站後速度漸慢,逐漸看得清楚車上的人的樣子,伯母、阿清都在火車上,伯母樣子還很年輕,阿清站在旁邊只到伯母腰際,裂嘴微笑。沒多久火車駛離車站,速度漸快,阿清、伯母的模樣又都看不清楚了,然後銜接一片黑暗……醒來……黑暗……這才是現實阿。 

  門外噠的腳步聲,聽起來有一腳踏得比較用力,聲音彼此之間有規律地交替,聲音邁進門口,是阿文回來了。

  『爸,剛剛那是阿清叔嗎?昨天打工他看到我,他生氣的大聲說叫我多讀書,不要打工了,耽誤課業。』

  瞎子說道:『聽阿清叔的話,錢在裡面,明天拿去繳補習費,好好讀』。

  瞎子站起身,一隻手向前探著,往房間方向走去。

  阿文靠到爸爸身邊,做勢要攙扶瞎子。『阿爸,你要去哪,我扶你。』

  『昨晚整冥沒睡,進去躺一下。我自己走就好。』

  阿文看著瞎子,斜斜的伸直右手往右探索,摸到牆壁上的時鐘,確定方向,逕自走回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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