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輕盈與沈重:《鳥的飛翔距離》(短篇小說) 安妮
1.
已經記不得是幾年前,哪一天發生的事了,想想應該有十年以上的記憶,那時我還在唸X大(當時的X大已不似過去,在保守的社會氛圍裡,校園中上上下下充溢著思辨與批判的聲音,是F國內中南部少數以人文氣息濃厚著稱的一流學府;不過雖事過境遷,但在X大仍有「某些學生」總是莫名的沉溺在過往的素雅美名之中)。一天,就在我要回到位於T城家中的路上。客運巴士正駛下當時南北唯一的高速道路。首先映入車窗的是從小就熟悉的街道,那時心理只想著趕緊掙脫在巴士空調系統中那股伴隨著煙味,還有汗溼散於身體周圍的氣息。
下了車,終於;我閉上眼,大口的吸進一口氣,準備一吐一路上在車中令人作噁的不快。但兀自來地一絲暈眩,卻在我措手不及的時刻襲上腦門,陌生而異樣,是我不認識的氣味,讓我失措;我當下睜開雙眼,像極遭到襲擊的幼禽,驚慌低環顧著四周。
2.
浴室裡傳來S的聲音,夾雜著水的流泄,把我從記憶的片刻中喚回。
「快中午了,我要先去現場安排各個團體的會師行動,示威遊行活動會在下午2:30從T城火車站出發,你也一起來 吧!」,S說道。
我隨口應了聲,「嗯,再看看」。
就那一會的時間,我腦中印著空白。適才還在回憶昨晚的夢,記憶裡那隻受到驚嚇的禽鳥,我,突然坐上了穿梭機,出現在一個特異的時空,與一個不知名的生物對話,一下子分不清哪個才是夢境。回過神,想起我昨天與S,還有讀X大時社團的學長姐喝了一整晚的酒。酒的餘韻最後帶著我跟著S到她的住處。雖然我不是第一次在S的地方過夜了,床上透著的S的身體氣味也是我熟悉的;但是因為宿醉所失去的昨晚記憶,讓想將自身在固定關係中安頓下來、加以辨識的企圖,平添了在生理上的難度,留下了必須縫合的斷層。
直到S打點好出門離去後,我才慢慢地清醒。稍微梳洗一下昨晚的酒氣,刻意煮了杯焦掉的咖啡,點著一根煙,啜了幾口焦苦難嚥的咖啡,宿醉後的脹痛的腦門才漸次緩減。
走到窗框邊望向窗外,好似凝視一幅掛在牆垣的有聲畫作。S住在C町這個擁擠的地方應該有好幾年了,雖然我沒有詳細計算過。對於這裡,我也不能說是全然陌生。樓下吵雜的叫賣聲,襯著參差不齊的鐵皮建物,一幢幢挨在一起,好像害怕地方不夠大似的,不夠容下這一切只能留在這裡的景緻。
C町鄰近一直是個奇妙的地方,它有著一切殖民時期帝國留下的建築文化痕跡,荷蘭的、西班牙的、一直到日本、中國。巴洛克式的建築與日式平房、騎樓穿插交錯,像不時騰空出現在這裡,由電桿、電線所交揉出的複雜關係,讓人分不清真正的起點到底在哪個方位。
自日帝以降命名的町區,其中又充斥著以中國各地地名為稱的街道;從布莊、洋場,以及傳統的打鐵產業,到正在沒落中的電影院、娛樂中心,處處都看得見歷史的鑿痕。曾經兒時的樂鬧印記,但現今留下的卻是破舊欲墜的殘房與鐵皮,以及逐漸被T城遺望的人群。
窗外遙遠的一端望去,雲霧中連結著緩步高陞的建築,玻璃帷幕映照著華麗卻朦朧的街景,或許是距離太遠的緣故。最遠的那端,聽說是目前全世界最高的商用建築,T城的地標。四周圍繞著的盡是新興的購物商城、娛樂中心與高昂的住宅房舍。這裡是市政府精心打造的未來中心。
樸實的白皙畫布上徒增一點墨漬,新興的建築就這麼被空曠的天際包圍著,顯得相形突兀。當目光尋著遠端建物的陵線逐次又再度輪轉回近處的清晰可及,眼簾感到某種光線的明暗差異,霎時停留了短暫的模糊。也許是因為擁擠、比鄰而座的關係,陰影遮蔽了光的線條,讓這裡四周滿是昏暗的角落。記憶中本是熱熱鬧鬧,充滿活力的社區;現下的騎樓底,雖然紛雜聲響如故,但卻在昏黃中映射著一張張正在掙扎泅泳的相似面具。而C町也在陰沉沒有陽光,空氣中充溢著沈重水氣的日子裡,昏黃的舊街角更顯得陰暗,而毫無生機。
扭開電視,新聞正報導下午那場即將上眼的示威活動。S正在現場接受訪問。沒想到這麼快她就到那裡了。因該是坐地鐵吧。還記得唸X大時,都還要步行20、30分鐘才到火車站;像這樣集結的活動每每都還得耗上兩、三個小時。
這次的抗議活動是由C町發展自治組織發起的,S是自治會的主要的幹部。其實,我是昨天才知道的;雖然,這幾年我和一直有斷斷續續在一起,不過我從不過問她的生活;她也從來沒有跟我提起。也許是知道我離那個世界已經非常遙遠,而且又漫無目的的生活著,所以跟我多說無益。
「......參與的團體相當多,除了C町的住民外,很多其他社區的住民與自治會都是自發性的投入這次抗議市政府將要施行的都市更新再造計畫政策。」「......是罔顧在地住民的居住和生存權,」電視中,S說道。
這已經是官方說法了,一旦有抗爭活動,主辦單位總是要這麼說。我只知道昨晚S邊喝著酒,邊跟大夥抱怨C町的人情冷漠,絲毫不關心自身的權益。而這次代表C町的也只有自治會的幹部成員,其他社區也一樣。參與的團體中站大多數的是自詡為進步力量的學生團體。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新聞了,我跟S還在唸書時就是這樣了。即便是在校園中,也是如此。大多數的學生並沒有被這些「進步同學」所感動。是大家都很淡漠嗎?還是這一切都遠離了他們物質的現實?正當此時,耳際傳來窗外騎樓下正為掙一口飯而汲汲營營的聲響,也許溫飽才是他們卑微的乞求。
中午已經過了有好一陣子了。腦中一閃而過,想著到底要不要去現場,心中馬上有了答案。將電視的音量旋至靜音,然後我自S擺放雜亂的CD架上挑了張CD來放。打開冰箱,看到S應該是這幾天留下的菜飯,另外還有幾瓶啤酒;於是我把飯菜熱了吃,然後自顧自的開始喝起啤酒,準備就這麼打發這個下午。畢竟,如果我去遊行示威,現場的畫面可能會顯得格格不入,因為乍見一位身著筆挺、打扮入時的上班族出沒在少得可憐的抗議人群中,這是多麼地不協調。
已打定主意,今天就這麼著。喝了第六瓶的啤酒,躺在S房中的一張靠椅上,耳邊這時正傳來Brian Eno 的Desert Island Selection「荒島必備」專輯的樂聲。曲調因為空間與距離的因素,吐露著迷濛的音色。同時伴著吟遊詩人般的哼唱,旋律因而縈繞出空靈的氣氛。隨著緩慢的音符,我似乎一點點地陷落在一個謎樣而無休止的漩渦中。身旁的事物慢慢地縮小,身邊的一切逐漸剝落,螺旋般地離我遠去。雖然我深知漩渦並非真實,但那無以名狀的轉動,最後竟讓我的身體也開始一吋吋剝離直至消失。到我重又甦醒,不熟悉的謎團已將我化成一隻飛禽,領著我穿梭,飛回到我昨夜未完成的夢境裡。時間一下子又倒轉至十多年前,我回到T城走下巴士,那一剎那的驚悚時刻。
3.
一走下巴士,突現的那一股不知為何的不適感,我隨即就瞭解是為什麼了。因為我沒有辦法跟著行人面無表情卻又熟練的步伐,輕巧地穿越T城的車水馬龍。而鼻腔裡不斷向上竄動的污濁氣味,夾雜著燃燒不完全的一氧化碳,以及地處亞熱地區天然濕燠氣息,穿透我皮膚上的每一吋氣孔。讓我數度暈眩。
上一刻還在X大的生活,緩步而優雅的日子,拖著鞋子恣意遊走的生命,像一塊浮木載浮載沉地遊蕩在潺潺的小溪中。下一時卻不知怎麼地突然被植入T城匆忙而快速滾動的迅流裡;還來不及環顧四方,就已被擠向下個目的地。是因為我離開T城太久了嗎?忘了T城的規矩。抑或,我的身體有了可以加以對照的新感官,喚醒了記憶裡一直存在的距離,喚醒了我對記憶中一切可靠的狐疑。
不適的疑惑雖然在當下獲得暫時的解答,原本背上頓生的羽翼也跟著掉落消失,但對於一切可靠的懷疑卻在心底烙下一個不經意的痕跡。隨著時間的流轉,日子往後移動了幾年,一天我又陷入駭人的幻覺裡,身上再度長出一雙羽翼。那時T城的地下鐵工程骨幹已陸續完成通車,而我回到T城住也已經有好一陣子了。時間的推移讓曾經難掩的陌生與不適,消逝在一段段流失的片刻中,已經好久沒有再燃起異樣的感覺了。
就是這天,我在塞滿人群的電車裡一陣呼吸窘迫,身邊的氣體似乎都快被抽乾,空氣中只剩下夾著二氧化碳的汗味,令我幾近昏厥。胸口越來越疼,只能以一個角度瑟縮在電車裡,是刻意的拉開距離,因為我快沒了氣,不能再觸碰到其他人的身體了,我一步也不敢前進。應該要下車的站口已經過了,最後我只能在終點的地方撐著門邊的靠欄,緩慢的走出車門。像隻羽翼受傷的鳥以拙劣的姿勢出了車站。
車站外,地面上的景色卻更另鳥兒緊張。雜沓而過烏鴉鴉一片的,喚作人的靈長類,隨時都可能會讓已經受傷的-我-折翼。地面上的車潮人海,沒有因為便捷的運輸而舒緩。而是激活了T城往更擁擠與惡質的空間發展。它或者縮短了我與未來的腳步,卻拉長了人類與我的距離。我成了無法與人交流的鳥禽,只想遠離那個我曾以為的存在-目光無神、表情糾結而行色匆匆的人種。於是我奮力展開,拍動那已經受傷的翅膀。想爬到天際邊緣的空曠處。
鳥的餘光總是比靈長類視廣。高空上,我好像瞥見C町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坑洞,偌大的黑色陰影吞食了所有在這裡曾被賦予的認識。一切的事物似乎一旦遠觀就全變了樣,變得陌生了。我當下瞭解我不想再體驗所有的不適。努力的爬飛,但是卻不斷遭遇一棟比一棟還要高聳的參天巨柱。是受傷的緣故,減緩了我飛行的速度嗎?為什麼無法到達自由的地帶?越飛越是令鳥驚恐不已!
畢業後回到T城有些時日了,一直也都沒事,怎麼重又出現這種不悅的不適感?是T城的遊戲規則變了,我卻渾然不知?或者,是時間的河流讓人來不及調整鏡頭的深度,而一切又緊挨著太近反倒察覺不到存在的差異?原來隔著一定的長度所看到的身邊事物,竟讓原本清晰的東西都蒙上一層薄紗,視覺的特徵產生了不自然的顛倒效果,清晰的結果變得陌生,無法辨認。熟悉的不再熟悉。事物因此被更動了順序的規則,牽引著我走進瀰漫著當下的過去時空。手邊的世界成了等待重新梳理,模糊又遙遠的痕跡。
T城,想知道妳還是我曾經熟悉的兒時玩伴嗎?C町的街坊們,S妳真的熟識嗎?到底C町還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是唯有透過端視朦朧的薄紗帷幕才會瞭解呢?而S的身體,她,仍依然是我在床上已然觸摸剔透的伴侶嗎?我知道這不是一個應該出現在這段回憶的問題,但我卻經不住地想問,因為一切現在都已變得如此虛幻難明。當清晰的景緻穿起了薄紗衣。一幅畫布上因為拉長了景深。失焦的朦朧感,使得未來在來臨以前,讓歷史刻印的痕跡,本質上的毫無章法,那種時時刻刻令我感到陌生與難以捉摸的幾何特質,在此刻被凸顯出來。令我感到窒息又望而生懼。
無法明瞭這一切的鳥不斷向上盤旋直至稀薄的氣層。終於呼吸不到一絲養分,我暈厥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好似聽到有人斷斷續續喚著我。我勉強睜開眼睛。一個模糊的身影,我揉了揉雙眼。是S回來了。
4.
「你還沒回去呀!還把我冰箱的酒喝掉。明天不是還要上班?我看你是最不正常的上班族了!我都還比你像呢!」S瞇著眼笑 著說道。臉上看得出她折騰了一整天。
「起來吧,我也猜你應該還沒回去。酒都被你喝光了,你先到樓下去買些啤酒回來,我也想喝;我有買些吃的東西,等我洗個澡,再一起吃吧!」S臉上帶著些許的倦容說著。
我應了聲,表示答應了。眼睛望著S褪去衣衫的背影,我沒有起身。我從未曾在這個距離端詳過這副沒有面容的身軀;纖細的身體,卻有說不出的遙遠。她是誰?我們之間,似乎形成一道難以穿透的半透明的隔屏似的東西。隔出了一團原本隱蔽的模糊時空維度,阻隔著我與S間的所有過去。讓我即使想對她說些什麼必要的話,但腦子裡卻想不起什麼適當的話語。突然,我急切地想飛至她的跟前,她的臉龐,就算只是一瞥也好。於是我張開口說道,「我們做愛好嗎?」
緊束的喉頭,乾癟的聲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誰在說著什麼。空氣中剩下的僅是浴室裡傳來的,斷斷續續的流水聲......